(一)
转眼入秋,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如丝如缕,整个双栖镇都弥漫着缠缠绵绵的水雾。
这一日午后,从镇外驶进来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七月客栈大门外,马车夫叫停了马,转身对着车上的门帘道:“老爷,四夫人,这是双栖镇最大的客栈了,我们可以在此歇息一晚,明早再上路。”
车里的人应声:“也好。”
接着门帘拉开,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作商人装扮,其后是一个年轻的女子,面容姣好,发髻高挽,遍插珠钗,身上金银首饰更是耀眼,一副贵夫人的装扮。后面车上下来的,是两个丫鬟和一个家仆。
那少妇一路上颠簸,神色有些困顿,举目四望,眉头一皱,撇嘴道:“这客栈跟镇上哪家也不挨着,开在如此荒凉的鬼地方,看着就瘆人。”
那商人道:“出门在外总不比家里,夫人还是将就些。”说完率先进了客栈大门。
进入大厅,阿楠连忙上前招呼:“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商人递上一锭银子,道:“我们一行六人,要三间上房。”
阿楠把银子递给海伯,取了房牌说道:“客官随我来,在二楼。”
六人分别被安置下来,商人又道:“挑几样家常菜送到房里来,越快越好。”阿楠应声去准备。
夫人环视房间,进门是客厅,摆放桌椅茶具,轩窗紧闭,墙上裱了字画,地上绵软,铺了地毯延至卧床,掀开紫纱床幔,床铺舒适柔软。边角用屏风做成了隔间,里面是一个硕大的木桶,以方便顾客沐浴。
她最终纤腰一扭坐到床边的妆台前,整理自己的发髻,才道:“布置倒还干净雅致,就是这南方气候湿气太重了。”又起身推开窗,天色已暗,依旧飘着细小雨丝,但见不远处,街道上依旧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恰巧阿楠进房送饭菜,夫人发问:“小二,天色已暗,为何镇子上异常热闹?”
阿楠一边摆菜一边回答:“小的随我家小姐来镇上时日不长,只听说今天是镇上的还愿节,镇子西北方向的空地上有颗古树,据说许了愿望将红绳系于树上,若愿望实现,第二年再来还愿,听说甚是灵验。”
摆好饭菜,阿楠又道:“饭菜上好了,客官若是再有吩咐,拉动门边麻绳即可,请慢用。”说完躬身退出。
夫人移步餐桌,边吃边抱怨:“这饭菜也不如家里可口……”
商人似是忍耐已久,看着娇妻又不忍动怒,只不悦道:“我此次谈生意,半月即回,你偏要跟来,一路上诸多抱怨,一句称心的话都没有。”
夫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有些高亢,尖声道:“自然要跟来,否则你家中那母老虎,不吃了我才怪。”
用完餐夫人又道:“屋里憋闷,老爷陪我去镇上逛逛可好?”
商人放下碗筷:“我还有账目要看,你叫下人陪你同去吧。”说完便去拉门边的麻绳,原来这麻绳连接屋外的铃铛,叮咚脆响过后,阿楠便来收拾餐具。
夫人无奈,叫了丫鬟,出门便朝古树走去……
(二)
顺着三三两两的人流,沿河一直走,穿过小桥。下桥时,夫人一脚踩空。丫鬟惊叫:“四夫人,小心。”又及时扶住,这才有惊无险。岂料,夫人站稳后,甩手便给扶她的丫鬟一记耳光,骂道:“你这贱婢,那母老虎又不在,你还称我四夫人,生怕旁人不知我是妾么?”
那丫鬟忍着泪,垂头认错:“夫人息怒,奴婢知错了。”
夫人冷哼一声,才又向前走去,丫鬟不敢怠慢,一个提着灯笼,一个赶紧又上前扶着她。
老远看见一大片空地中央孤独地矗立一颗大树,枝繁叶茂,大概要十几人才能抱过来。枝桠并不参天向上,而是向四周延伸,树枝上挂满了红绳。方圆百米外,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怪物石雕,石雕头顶都有火盆,此时火苗正旺,整颗古树周围都被照耀的灯火通明。
树下有一座半人高的大鼎,里面插满了香烛,大鼎前是个供桌,上面是还愿的人摆放的瓜果糕点。
供桌不远处另设有一张小方桌,桌子上摆满了红线,桌子后坐了个老婆婆,只见许愿的人上桌前取了红线,另往婆婆面前的瓦罐里投一个铜板。
看了许久,待人群都快散尽,夫人才取了红线,学着别人许愿的样子,双手合十。口中极小声默念:“愿我能早日为老爷产下一男半女,免我仰人鼻息之苦,也好老有所依。”
说完又从袖口拿出一小块玉坠系于红绳,生怕系的太低,被人偷了去,心里想着想爬上树系的高些,本想让丫鬟代劳,又觉得许愿这种事,自己应当诚心些。于是掀了裙摆向上爬去,这古树的树根有许多暴露在外,树干上又错综缠绕藤蔓,是以极易攀爬。
话说,树干离地三尺之处,有天然树洞,一小妖常年栖息于此。
夫人却是不知,不偏不倚,一脚踏进树洞,攀爬时不经意间用那树洞作了垫脚之处。离地三尺,夫人便不敢再往上爬,将红绳系于横生的枝桠上,便即下去。
刚落地,夫人忽觉一阵阴风吹过,又觉有风过耳,浑身一凉,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顿时觉得浑身乏力,抚着额头对丫鬟道:“我乏了,扶我回去休息。”
夜已深沉,待人群散去。余念才抱着白白,朝着古树的方向,缓慢行走于夜色中。出了客栈没多远,便与夫人一行三人擦肩而过。
余念顿住:“有妖气。”
忍不住回望,又见主仆三人无任何异状。
白白亦是疑惑:“奇怪,这三个分明是普通人,也不像被妖怪附身,何以有这么强的妖气?”
直到目送三人进了七月客栈。
余念若有所思:“看来,又是一个多事之秋……”
(三)
清晨,双栖镇一如往常,菜农一早出了早市,临街店铺开始营业,行人也开始行色匆匆的赶路。
余念因昨夜晚归,是以还在沉睡。突的二楼传来一声尖叫,响彻整个客栈,自然也惊醒了床榻上的余念和她怀里睡姿四仰八叉的白白。
原来,天刚亮,商人早起,对还在蒙头昏睡的夫人道:“我下去检查马匹和马车,等下我叫丫鬟进来帮你梳洗一番,收拾好行李,我们好赶路。”待夫人迷迷糊糊应了声才出门。
夫人悠悠转醒,两个丫鬟已在榻前候着,她掀开紫纱床幔的瞬间,丫鬟脸色骤然大变:“夫人,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说着便去照妆台上的镜子,只见铜镜里映出的女人披头散发,脸色黑紫,整张脸肿了一大圈,并且布满了脓疮,像癞蛤蟆的背,坑坑洼洼。
那夫人看到自己的脸,显然受了极大的惊吓,由喉管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忙找了件衣服整个包住了自己的脸。
她显得极其恐惧与慌乱,迅速窝进床上角落里,捂着脸不敢再动,不停对丫鬟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此时房间外,或远或近,聚集着想看热闹的人,阿楠上前敲门,却是无人来应。
这时,商人带着两个家仆回来,示意阿楠让开,自己进得门去。片刻又出来,对众人道:“内人昨夜偶感风寒,适才不慎打破了茶杯,惊扰了各位,实在抱歉。”众人见无热闹可看,便即散去。
商人又叫住阿楠:“小二哥留步,可否帮忙请个大夫?”
接连请了三个大夫回来把脉,只说夫人脉象平稳,并无异状,想是水土不服,都只是开了些调理的药。
两日后依旧不见效,夫人的恶疾愈发严重。
午后,余念在凉亭里喝着茶,一边问亭外的阿楠:“那夫人的病如何了?”
阿楠答:“那家老爷连请三个大夫也不见好转,具体症状,我却是没瞧见。”
白白在一旁啃食它最爱的蜜饯,忽抬头问:“小念,你不是又要多管闲事吧?”
余念淡淡道:“即是在我们客栈出事,还是去瞧瞧吧。”
黄昏,阿楠给商人送餐。屋内光线昏暗,没有掌灯,只见他独自坐在桌前,神色萎靡。床上纱幔重叠紧闭,隐约听见里面有抽泣声,阿楠放好饭菜说道:“客官,饭菜齐了。”
商人闷声问:“小二哥,镇上可还有医术高明的大夫?”
阿楠道:“我家小姐略通医术,治疗一些疑难杂症,倒是有奇效。只是……”
商人急忙道:“可否请你家小姐移步,替内人看看,诊金多少都不是问题…”
阿楠继续说:“只是我家小姐出诊,不喜旁人打扰。”
商人忙答:“我回避便是。”
入夜,夫人早已熟睡。余念抱着白白踏入了夫人所在的房间,余念轻轻走到床前,掀开床幔。夫人的脸已经变成暗黑色,脓疮已将五官覆盖,极其狰狞,散发着恶臭。
她忍着令她做呕的恶臭,将白白放在榻上,白白绕着夫人轻嗅……
突然小声:“在耳朵里。”
余念小声问:“可有办法么?”
白白道:“有些难办,我们先走,回去与你细说。”
余念回到房间,白白才道:“这妖的气味与以往有些不同,夹杂着灵气,恐怕要找夜寒帮忙才可以了。”
余念略微沉吟,从腰间拿下幻音,轻晃几下,只听叮铃叮铃……一阵悦耳铃声传出,似飘浮在空气中,空灵悠远……
片刻,便听外面传来一个男声:“小念……”
余念打开门,外面的细雨早已停歇,明月当空,月光却因着来往厚重的云彩,时隐时现。只见凉亭台阶上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那男子面如冠玉,眼若寒星,长发轻系于脑后,慵懒地垂在后背,身上裹了一件浅色长袍,衣衫肥大,微风拂过却格外洒脱俊毅……月光下,他独立于花草拥簇之间,促成一处绝美的风景。
如此深夜,他神色有些倦怠,发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清冷:“唤我何事?”
(四)
这时白白跳上余念肩头:“来的好快。”
余念走向眼前如仙境中的男子,算起来,已有半年多不见,一瞬间满腹汹涌的思念在心里翻滚,又生生给压了下去,唇角含笑,终究和从前一样,一脸俏皮道:“寒大叔,你来了。”
夜寒不接话,静静看着她走近,她似乎长高了一些,看起来依旧单薄,一张脸似乎更加明艳,跟自己说话的俏皮模样,依旧像个孩子。
见他不语,白白大翻白眼:“还是一张万年不变的僵尸脸,好像谁都欠他银子似的。”
余念轻笑:“白白,寒大叔很善良的,虽说时常冷着一张脸。”
听到幻音声响,以为她又遇到了危险,慌乱中来不及唤上金乌,便一路耗损灵力使用“千里遁形术”急忙赶来,却见她一脸明媚,还能和白白拿自己开心。这才放了心,轻叹道:“既然你平安无事,我便告辞了。”
余念见他要走,连忙敛了笑脸,扯住他衣袖:“好嘛,我说便是……”
夜寒侧目看向余念,她今日身穿鹅黄软衫,一根细缎带束腰,夜色中更显单薄。此刻她正仰着一张小脸望着他,小嘴微抿,漆黑的双眸在月色中如星光般璀璨,睫毛轻颤下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夜寒那寒潭一般的双眼看不出一丝波澜,只一瞬便移开目光,对于她的要求,他却总是无法拒绝,脚步移动,最终坐到凉亭凳子上。
余念亦浅笑落座,这才认真讲述事情的经过……
听完讲述,夜寒问白白:“可闻出那小妖是何来路?”
白白答:“除去妖气,还有有一股灵气,是何来路确是不知。”
夜寒站起身:“带我去,一看便知。”
床上的夫人还在沉睡,夜寒看着她的脸禁不住眉头大皱,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抽出一根银针,扎破夫人脸上一颗脓疮。见有浓稠的黑色汁液涌出,及时用余念递来的茶杯接住,放在鼻下轻嗅,紧皱的双眉稍稍舒展。
他起身另取一个茶杯,倒入少许清水,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瓶塞便芳香四溢,只往茶杯里滴入一滴,后将茶杯放在夫人耳旁,过得片刻,只见有一团紫色物体从夫人耳中流出,滑进茶杯。夜寒迅速盖上杯盖,咬破手指加了封印,才端起茶杯,示意余念离开。
余念的书房里,白白忍不住发问:“你滴入水中的是什么啊?”
夜寒道:“那是我取百种花草调制而成,叫百草霜,于任何植物而言都是极好的养料。”
余念指着桌子上的茶杯:“植物?那它是……”
夜寒低头看着茶杯:“依它的气味判断,应属藤蔓类,奇怪之处,在于这种妖极其弱小,倚树生长,甚至不能有任何幻化,而它的妖气,已经比同类高出许多了。”
余念看向茶杯:“想知答案,直接问它岂不更好?”
说着用手指不断轻扣茶杯,对着杯子道:“你能说话么?”抬头看向夜寒:“竟无半分动静呢。”
不知是指尖太用力,还是角度不对,那茶杯突然一个站立不稳,倒在了桌子上。
只见紫色物体流出,渐渐化成一个女子,她身着紫衣,身段高挑,一张俏脸。却含着怒气,眼睛瞟向夜寒和余念:“就是你们多管闲事么?”
夜寒已将余念护在身后,余念在他身后探出头:“你在我的客栈生事,我自然不能不理。”
女妖轻笑:“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完伸出双臂,双手十指暴长,化作藤蔓四面八方直扑夜寒余念。
夜寒心念飞速运转,本可轻易制服眼前这女妖,只是他出手的同时,身后的余念就有被攻击到的危险,当下他只守不攻。只见他伸出两指不断在空中划动,划出的线,在空中化成凌厉白刃,任凭藤蔓如何疯狂进攻,白光闪过,到余念面前都会被削断,藤蔓被削断后又会暴长,只是无法入侵半分,倒是屋里的桌子凳子,相继被毁。
那女妖体力渐感不支,她能感知自己与对手间的差距,自己如此倾尽全力,对方似乎只是漫不经心便轻易打发掉了她。
灵力耗尽前,收敛了气焰:“不打了,不打了!”说完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白白长嘘一口气:“终于不打了。”
这时女妖仔细看过白白,徒然睁大双眼指着白白道:“这个莫不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兽,腓腓?”
(五)
余念道:“你可否先将你自己的事说个明白?”
那女妖道:“好吧。”
原来,这女妖叫紫罗,本是依附镇上古树的一颗紫藤,最初妖力甚微,不知何时起,镇上的人开始在树下许愿还愿,香火愈旺,她的能量就愈大,渐渐便可化做人形。常常能听到人们的愿望,她也会力所能及的帮忙实现,好保持古树下香火不衰。
紫罗继续说:“我本栖息于树洞之中,那天,那女人带了两个丫鬟来许愿,却一脚踏平了我的树洞,我心下恼怒,便钻入她耳中,使她面目生疮,以示惩戒。再后来你们都知道了。”
余念:“难怪,是香火供奉来的灵气啊!这么说,你本性倒也不坏,她踏平树洞,是无心之过,你这样惩戒她,已然足够了。”
紫罗冷哼一声:“放过她也不是不能,但需在古树下重新为我建个住处。”
余念:“这个应当不难,那夫人的脸……”
紫罗当即捡起被夜寒砍掉的藤蔓,塞给余念:“拿了捣碎,敷于患处,不可见光,七日可愈。”
外面的夜色在悄悄变浅,夜寒看事情已经解决,便道:“即已无事,我便回去了。”
余念端杯茶走到他面前:“这便要走么?连杯茶也没喝。”
夜寒看着眼前已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女子,纤长的手指抚过她的头顶,最终轻捻她的发梢,轻声说道:“无妨。”
转身踏出房外,拿出一只短笛轻吹,顷刻间,夜空出现一只大鸟呼啸而至,这鸟腹下长有三条腿,共十二脚趾,一身羽毛呈玄黄色,额顶生着帝皇羽冠,尾翎长有阴阳五行,左翼呈太阳,右翅有太阴,威严华丽,令人不敢直视。
余念和白白早已见怪不怪,紫罗却极为震惊,她无法抑制内心汹涌而至的惶恐,口中喃喃:“金乌,金乌鸾驾,这世上乘坐金乌鸾驾的,唯有……不夜城主……夜寒……”
此时,金乌已落在院中空地,主人面前极其温驯,低着头,夜寒走过去,轻抚它颈上翎羽,轻声道:“好孩子。”
夜寒在它身后的鸾驾坐定,不再言语,金乌腾空而起,瞬间远走……直至不见……
天际开始泛白时,余念唤来小喜:“叫阿楠抽得空过来一趟。”
余念把紫藤给了阿楠,并告知使用方法。
阿楠一一记下,问道:“小姐,那老爷若问起诊金,我如何作答?”
余念道:“诊金就免了,只说夫人沾了湿气,真正病因也无须告知。他若有心,请他在古树下修座神社,也算积些公德,切记不必建成楼阁庙宇,小巧规整些即可。”
交代完这些,终抵挡不住倦意,白白早已窝在她怀里酣睡,她请紫罗自便,倒头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