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清漪舒了口气,撩开轿帘,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红墙绿瓦的角缘平顶建筑,她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令氏织造”是她父亲令遂俞的商铺,以制造和供应高档布料而闻名京城。令遂俞并不是每日都在店中坐镇,但是每逢七夕,不少大户人家的女眷便会亲自挑选布料供乞巧之用,令遂俞选在这时坐守,一是主持大局,二是藉机和携眷而来的名流商贾布织关系。
令清漪很清楚,就算令家有千方百计让她不好过的三房太太,她也不能再跳到严家那个大火坑。当务之急,必须避开和严颂的会面,如果严颂爱上她,必然会来令家提亲,令家的几房太太虽然平日里明争暗斗水火不容,在想办法早早把令清漪打发出去这一点上却格外齐心协力。
以她此时此刻的处境,嫁到严家无异于羊入虎口。
像秦枚如此精于算计的女主,又怎会让她这样生母身份不明的女子嫁入严家?
令清漪只觉一个看似清楚,却又模糊的念头在脑中盘旋,前世她嫁入严家,究竟是机缘,还是人为?
这样想着,令清漪轻轻捂了捂胸口,流觞细心,轻声问她要不要回去休息。
令清漪抚了抚额头,皱着眉说:“也不知怎么了,就这么晕着,也闷得难受。”
流觞会意道:“这会儿来店里的客人多了,少不了嘈杂喧闹,小姐难免觉得不舒服,只是……”
流觞欲言又止,令清漪问:“只是什么?”
流觞有点为难,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每年小姐都要陪老爷忙完才回去,老夫人和太太都是有数的,今年若是早走了,指不定又被大小姐她们编织个什么罪状往老夫人跟前说呢。”
令清漪微微一笑:“往年终究是人手不够才让我来顶了这个缺,爹爹如今多请了工人,个个都是熟练精细的,不用帮忙自然也是能应付。”
稍微顿一顿,令清漪压低声音在流觞耳边细声道:“我的香袋还差两颗东珠,所以要提早回去……”对于闺中女子来说,没有什么比姻缘更重要,用这样的理由解释自然也是合情合理。
流觞点头,嘴角浮上一抹会心笑意:“我这就让柳叔请轿夫过来。”
令清漪这个六小姐在令家是最没有地位的,虽然仆妇下人明面上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六小姐,私下却根本没有真正把她放在眼里,好在令清漪一向不争不抢,性子安静清淡,大概也是想着不争朝夕,只待嫁个好人家觅得好归宿。
流觞略一欠身,出去了。
令清漪舒了一口气,稍坐之后,流觞果然回来说轿子已经准备好,这会儿就可以送令清漪回去。令清漪收拾了一些需要的布料针线,走出铺面大门,抬眼就看到一顶玉珍珠镶边小轿停在门边,轿檐边挂着八宝金鸦风铃,落轿下来便清脆作响。
待轿子停稳,帐幔流苏外探出一只葱白般细嫩的玉手。
流觞却着急了,悄悄凑到令清漪身边说压低声音:“是大小姐。”
令清漪淡然一笑:“无妨。”
流觞瞧着令清漪,语气清淡,脸色平常,与平时见到大小姐就恨不得钻进地洞里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流觞暗暗捏了一把汗,却也喜上心头,令清漪这个主子若是能强势一些,她在仆妇丫鬟面前自然也能跟着挺直腰板。
一身着银白花貂珍珠小袄,玫红提花百褶裙的女子走下来,看到令清漪,眼底随即升起不易觉察的冷漠疏离之色,却只浅浅施了一笑:“六妹也在?父亲繁忙,你我姐妹一道给父亲送些吃食如何?”
来人正是令遂俞正室温宜兰所生的嫡亲女儿,令家大小姐令清毓。
令清漪记起来,令清毓这时正为皇室选秀做准备,已经在温宜兰的陪伴下一连在教坊待了一月之久,能有闲暇到父亲铺中来,也是奇怪。
令清漪微微一笑:“姐姐的心意妹妹怎么好白白地分了来,我正要回去。姐姐孝念至纯,父亲定会感念于心。”
令清毓扬起眼角瞄了令清漪一眼,说不上来为何,只觉得令清漪有点不一样了,明明还是那眉眼抛骚的白瓷模样,说起话来竟不似昨日那般好拿捏。
令清毓心里有点紧,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从轿子里走下来。一身的珠钗环佩,随身体摆动叮叮作响。
“你我姐妹,何必生分。”令清毓笑着,不经意拂了拂鬓角钗环,扬扬手,两名丫头便各捧了一撂四层红木镶银的八角盒子走了出来。
令清漪定眼瞧着,那捧食盒的丫头低头走了两步,却忽然脚步一斜,擦着令清漪就靠过来了,令清漪堤防不及,身子一闪,忽地就往后倒去。
然而流觞的惊呼声还没有完全出口,令清漪就感觉到身后有人猛地把她扶住了。
“小姐无恙否?”清雅闲淡的男声从耳边传来,令清漪一愣,这声音好生耳熟,仔细一想,血液却似凝固一般让她周身难以动弹了。
令清漪怎么会不记得这个男人的容貌和声音,他正是三年前的严颂,那个曾许诺她一生一世却终让她香魂飘零的夫君。
令清漪背脊发麻,似有毒蛇绕着她的裙裾,蜿蜒曲折至发髻鬓角,直叫她肌肤冰冷,目光凝滞。
令清漪不由微恼,若不是令清毓突然出现,她这会儿或许已经顺顺当当离开锦绣园,断不会与严颂碰面。
只是此刻,既然已经遇上,就必须小心应对。
令清漪提醒自己不可乱了方寸,按理,她现在与严颂是毫不相识的。
令清漪定定神,很快抽身离开,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待站稳,流觞早过来扶着,只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男子,娇目微斜,嗔道:“哪里来的公子爷,无缘无故惊扰了我家小姐。”
“流觞,”令清漪看了流觞一眼,流觞噤了声,只低头去捡领情掉在地上的香囊了。
令清漪这才走上前,向面前男子微微鞠躬道:“多谢公子搭手相救。”
男子微微一笑:“失礼失礼,小姐不必言谢,在下严颂,突然冒犯了小姐,还望小姐海涵。”
令清毓笑着走过来:“原来是严家大少爷,今日可是陪令妹来选乞巧针线?”
严颂认出令清毓,愈发谦恭敬:“令小姐也在此,恕在下怠慢失礼,未曾……”
令清毓嘴角微扬:“你倒不曾失礼于我,只是我的六妹……你搭手救她,我本该谢你,你着实吓她不轻,我当斥你,这一来一去,我可是无话了,六妹,你说呢?”
令清毓说着,伸手轻轻搭上令清漪的手,同时眼光微转,双目噙笑流向严颂。
令清漪这时候倒听出个究竟来了,令清毓分明是在为她和严颂牵线搭桥。令清毓和严颂相识并不奇怪,令清毓从小就被温宜兰潜心栽培,诗书礼乐样样精通,她书的字,作的画,吟的诗,只消三日,便会传至京城的文人雅士之手,时间久了,京城名门望族中都知道了令家有这么一位丽质天成,国学博睿的大小姐。
而素来以勤于治学而闻名的严家,在严老太爷五九大寿时,曾邀请令遂俞携妻带子参加寿宴,数日之后便听闻,令家大小姐才冠三梁,寿宴上的文人墨客无不为之赞叹。
许是那时,令清毓便和同样爱好诗词歌赋分严颂礼尚往来了。
只是,单因这一点便把素日里并不相熟的妹妹介绍给对方,未免有些草率,何况平日里,令清毓向来是不屑和她来往的,就算迎面碰上也只是点头微笑罢了。
怎么会有替她做媒的闲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