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三月,京城刮着嗖嗖冷风,日光清澈微寒,一顶艳红木雕打花大轿从城东徐徐而至,待媒婆响亮一声“落轿”,便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严府门口。
吉时已到。
令清漪身着嫣红嫁衣早等候多时,听闻喜婆指令,便跨过门槛,提了裙摆准备上轿,寒风凛冽,令清漪裙裾微漾,催得环佩一并叮叮作响。
“夫人!”
身后传来呼喊,令清漪心头一怔,走出这道门,她便不再是严颂的结发之妻,在婆婆和小姑威严之下,还有谁敢认她这个严家少夫人?
丫鬟流觞跑过来,急急地抓着令清漪的衣袖带着哭腔道:“夫人,我听说……听说……”
令清漪伸手整了整流觞肩上的缨络流苏,微微笑道:“今日是我大喜,可别坏了大家的兴致。”
流觞顾不上站在不远处的严家主母秦枚和一众小妾,俯身到令清漪耳边咬唇道:“老夫人让夫人改嫁的那户周家,去不得。”
令清漪站直身子,孱弱而瘦削的身影如同晨风中摇曳的碧莲,怔了半晌方苦苦一笑道:“流觞,你糊涂了么,去得还是去不得,向来是由不得我。”
流觞拽紧令清漪的手腕:“夫人可知此去嫁的并不是周家大公子,而是周老太爷。周家大公子三年前就外出游学,至今未归,他根本就不可能来提亲!老夫人为了让少夫人你离开便编了这一个谎,还下令谁透露半点风声就要被赶出严府,就连黄妈柳嫂她们都知道,只是谁都不敢说给你……”
令清漪闻言已站不稳,她以被休之身改嫁周家本就是耻辱,没想到让她嫁的竟是年逾花甲的周老太爷,她今年连21都不到!难怪老夫人连生辰八字都不让她合便应下媒人说亲,这原本就是一场荒唐的婚事,唯独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令清漪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唢呐花鼓声仍不绝于耳,眼前的大花轿却仿佛一张虎口,她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
令清漪回头看了看站在她身后的秦枚,这个她侍奉了三年的婆婆,此刻正低头拭着眼角的泪,令清漪却知道,这个待她如东风擂鼓的老妇人,是绝不可能为她流泪的。秦枚的虚伪,正如同她儿子严颂的懦弱一般,自生之日起,便深切地注入肌肤根髓。
倘若令清漪娘家足够强势,那这虚伪与懦弱便也奈何她不得,然而令清漪偏偏是令家踢出来的累赘,背靠着江南最大织造商令氏织造的宏大背影,只因为是父亲令遂俞和艺姬***愉之后的私生女,就注定了令清漪是一朵随风飘零的浮萍。
连夫家也可以挑出她的七不孝罪状将她逐出家门,随便找了京郊的员外家重新婚配,末了,她还要低眉顺眼向为她前途着想的秦枚千恩万谢。
殊不知秦枚用她从周家换了多少彩礼,辗转反复,不过如一货物罢了。
令清漪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天,望到天边的那一角白云之后,轻舒了一口气,朝流觞努了努嘴角:“我没事,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若是闲了,就替我给娘上柱香。”
流觞还没反应过来,令清漪已经兀自撩起裙摆,坐上了花轿。
“起轿!”轿夫的声音喜气而热闹,唢呐花鼓登时鼎沸绽放,恍如一年最盛的庙会之时。
令清漪如木偶一般坐在轿中,眼前花花绿绿,耳边人声鼎沸,甚至不用撩起轿帘,她就能听见路边众人在大声议论。
“令家六小姐出嫁?她不是早就嫁给严家大公子了?”
“年前就被休啦,听说是背着相公跟男人勾三搭四,唉,这严家主母也是菩萨心肠,不仅没把她送到官衙游街,反而说破了嘴皮子央媒人又给她说了门亲事。”
“这六小姐的生母夜明月就是烟花阁有名的狐狸精,狐狸精的女儿还能有个好?嫁到哪家都是个扫把星!”
令清漪闭了闭眼睛,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从眼眶中流下来,恍惚之间,闻到淡淡的梨花香,令清漪仿佛见到了从未谋面的母亲。
“娘,我好恨……”令清漪颤抖着看着眼前似有若无的影像,声泪俱下。
摘下耳垂上的金耳坠,令清漪深深吸了口气,一仰脖吞了下去。
这金坠子是她嫁给严颂时从娘家带来的唯一嫁妆,据说是父亲和母亲的定情之物。
令清漪倚在轿边,闭着眼,腹中开始阵阵绞痛。
很快,就都结束了。
令清漪泪水模糊,意识出离。
唢呐声仍然震天动地,这是城北今年第六场婚事。
令清漪睁开眼,只觉一缕光从外照进来,还没到周家?
不对,明明已经吞下了金耳坠,不是应该……
难道这一切是梦?
令清漪掐了自己一把,然而眼前的景物并没有变,她坐在轿中,身体微微颤动,只是身上所着衣物并非鲜红的嫁衣。
令清漪只感身体软弱无力,头脑却还清醒,垂头看,手腕上系了一枚香囊,青蓝色彩缎面上用金银丝线绣上了镂空玉兰花,香囊背后撺三颗色泽柔润的东珠,落下令清漪三个字,边角处还落下了日子年月。
令清漪默念着,忽然惊坐,这日子,不正是三年前么的七夕么,那时她尚在闺中,七夕前和丫鬟流觞学做香囊,准备在乞巧之夜向月老许愿觅得如意郎君。
怎么会忘记呢?
七夕当天,她在父亲的商铺锦绣园偶遇前来采买的严颂,出于未婚闺女的矜持,她涨红了脸躲在宽大的帐幔后面,虽只有一瞥,却宛若惊鸿,严颂当场做了诗送她。待她从羞涩惊诧中清醒过来之时,听到的是严家托媒人上门说亲的消息。情窦初开的她被严颂每天一首诗的狂热求爱彻底攻陷,几乎是带着终于逃离让人窒息的令家的快意,她嫁给严颂,成为了严家少夫人。
然而,这一切都是噩梦的开始。
严家老太爷严景铎是解甲归田的前参政大人,曾因治理农桑税赋之事殷功,被先皇赐予“东律公”封号,原配杜朱焉本是二品诰命夫人,早年因病留下两子西去,妾室秦枚出身书香门第,颇有才情,却阴差阳错成为严参政的小妾,她在主母离世之后力压四房当上严家掌事,十余载间倒也把家业料理得井井有条,但秦枚余半生心力为庶出幼子严颂筹谋,表面公允无私,实际却绵里藏针,色厉内荏。
秦枚很快发现娶回令清漪没有给严家带来任何好处,反而因为令清漪生母身份的曝光而让严家成为街巷笑谈。
当秦枚终于确定令清漪只是令家不想要的赔钱货之后,当机立断为严颂纳了两房妾。生性懦弱的严颂在家庭生活中很快暴露出他的幼稚和无能,就算他许诺爱令清漪一生一世,面对秦枚的强力攻击,这毫无根基的爱情唯有走向土崩瓦解。
严颂终于妥协,在秦枚的授意下,诬陷令清漪和家里长工不清白,一纸休书将令清漪逼上了绝境。
令清漪脑海中出现严颂把休书扔到她面前的样子,一时之间喘不过气来。
她向来与人为善,偏安一隅,到头来却遭到如同抹布一样的待遇。
如今重头来过,她怎会让同样的事情再次落到她头上?
即便不能为龙为凤,她也不能再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