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另一边,慕秋被朝朝带过墙头,轻轻地落在地上。一件大麾兜头罩下,将她遮了个结结实实。慕秋抬眼看了一下朝朝,他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边,身子却总是微微侧着替她挡着风,像是一堵结结实实的墙。
深夜寂静,唯有风声缠绕耳边。
绕过洛府的后巷不久,几个身影就迎了上来。当先蹦蹦跳跳的是小树,一下子就扑在了慕秋的身上,抱着慕秋的腰撒娇,“姐姐,好久才能见你一次哦。”
慕秋当下柔了面孔,摸了摸她的头,朝着后面的人望过去。夜冷风寒,远处摇晃的灯笼透出浅浅的一抹晕黄,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那人竟是个白衣的公子。
靠近了些,才发觉这公子浑身的气质冷肃如铁,仿佛挂在树梢的一枚胧月,几分清寒,几分冰凉。素白的衣服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花纹,若非料子质地柔软,则像是麻布制的孝衣一般。眉骨铮铮,如同远山凌厉,薄唇轻抿,又似杜鹃泣啼。山拢薄雾,云掩红缨。
然而一双星眸却在看见慕秋的那一刹那陡然亮起一抹柔色,那清冷的嗓音吐出的却是关怀之语,“慕儿,你果然如约来了。”
慕秋哼笑一声,“我既答应过的,便不会食言。怎的,你不信我?”
那公子微微勾了唇角,仅是极小的弧度,却足以一抹阳光照射过那层薄薄的云雾,将原本的俊秀温润露出原貌来,“我又岂会不信你?只是洛府却也不是可以轻易进出的地方,慕儿如今方到京城,凡事定以稳妥为先。若是今夜真的出不来,我也不会责怪你。”
慕秋嗔怒地瞪他一眼,不满道,“反正你就是不信我呗,还这么多说辞。”
白衣公子轻笑一声,俯身做了个揖,无奈道,“纵是我说什么,慕儿也要耍赖,非要我给你陪个罪不可,对吗?”
不待慕秋说话,他便继续道,“如今小生行礼作揖,姑娘可满意了?”
旁边一直默默看着的老人慈祥地注视着他们,这时候才替白衣公子说了句话,“慕秋小姐,我家公子可是真心诚意地给您道歉呢。来之前还问我今夜风大不大,要不要提前跟您通个信,让您明天再来。他嘴上不说,心里可是念着您呢。”
“邹伯。”白衣公子不自然地唤了一声。
慕秋挑眉看了一眼公子,却也不缠着方才的事儿了,而是果断道,“快走吧,夜里风大,可别着凉了。我等会儿还要回府,若是晚了,恐生事端。”
“好。”几人异口同声。
一阵风吹来,朝朝伸手护住了慕秋。漫天的白雪纷纷扬扬,仿佛从天上降下来一般,却远没有那样的洁净和轻柔。
风过去,雪上已无人影。
马车晃动着走了将近小半个时辰,才走到城里一户农家院门口停下。邹伯吁了一声,马在原地踏了踏蹄子,站住了。
门里头脚步声移近,有人过来问,“谁啊?”
他声音像是破锣一般,在这静悄悄的夜里显得格外难听。
邹伯在门上轻叩了两下,四下,一下。门突然被拉开,门里头的是个蓬头垢面的老人,看不出年纪,但姿态老迈,弓着腰,眼神极为凶恶。
慕秋却是恭敬地唤了一声,“老师。”
老人抬眼没什么感情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进来吧。”
这里明明是白衣公子的院子,他的姿态却像是自己才是主人。不过在场的人没有人敢对他不敬,也没有人对他的态度有什么质疑,毕竟这个老人他曾经替大叶收复过半壁江山,是战功赫赫的沙场宿将。而如今,他也是足以名动天下的史书纂修家。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的史书能够公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几个人都默默地跟在老人后面,老人却始终没有回头,进了西跨院的一间小房子,就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再也没有出来。
慕秋也不计较,跟着进了大屋。
小树难得地安静下来,跟着邹伯去厨房端菜。桌子摆了四个碟子,荤素搭配。旁边搁着一坛温好的酒。慕秋把菜和酒一样一样地撞进食盒里,跟在白衣公子身后,走向黑乎乎的后院。
整个后院被树枝包裹起来,进入口也设置了机关。若非有人带领,这里面是进不来的。
后院只有两样东西。
一是树。许许多多的树。
二是墓碑。许许多多的墓碑。
每一块墓碑前面都摆着两盏烛火,左右各一,又粗又大,一亮到天明。
这里隐秘地连风都进不来。
慕秋把食盒放下来,刚要在最前面的墓碑前席地坐下,就被白衣公子拦住了。随即,一个厚厚的棉垫子搁了下来,慕秋还没来得及瞪眼,朝朝又在上面加了个毛毡子。
也亏得他随身带着,慕秋都不知道他平素都把这些东西藏在了哪里。
慕秋坐了下来,手指尖在墓碑的刻字上轻轻滑过,憨实地笑了一声,“伯伯,伯母,慕儿来看你们了。每一年只能看你们一次,慕儿才不会不来。你们也想我了,是不是?”
她说着,把酒打开,自己先灌了一口,然后递给身边的人。
白衣公子接过,喝了一口,望着慕秋眼神柔软,“他们自然是想你的。打小他们便喜欢你,在他们眼里,只有你是宝贝,我们都是粪土。”
慕秋噗嗤一笑,给了白衣公子一肘子,然后愤愤不平道,“您看看这人,什么儿子啊。居然还说明天再来,明天一样么?我答应过你们的,以后都要陪你们过新年的,对不对?只有他这个混蛋不记得!”
“我记得。”
“哼,”慕秋哼了一声,“伯伯,伯母,你们在下面看见我娘亲了吗?若是看见了,就帮她跟她说一声,洛府冰寒,女儿知道她肯定不会待在那种地方。可她现在在哪儿呢?我想跟她说说话。你们就说,慕儿想她了,好不好?
“要是还没见到,也没关系。地府太大了,娘亲说不定迷路了。你们帮我慢慢找一找,找到了好好照顾她。还有啊,你们在地府里要多多地走动关系,混得好一点。要是钱不够了,就托梦给我边上这个混蛋哥哥,让他到了清明节,给你们多烧一些。可别忘了,啊。”
……
这样的闲话总是夹杂着趣事,慕秋时哭时笑。没有人阻着,都只是静静地听。
在这幽暗的小小一方院落之内,似乎只有一个姑娘。颠来倒去地说着那些不明所以的话,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