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起来,絮绵已提了热水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慕秋醒了醒神,坐起身来,扬声道:“进来。”
絮绵笑着进来,在门口站了站,等身上的寒气被屋里的暖气冲散,才走过来道:“姑娘早。”
“姑姑早。品慧姑姑呢?”慕秋推开被子,坐在床沿穿了绣花鞋,站起来走到脸盆旁。
絮绵却是紧着把手里的水兑了,疾走几步取了衣服给慕秋披上,微微不满道:“姑娘也需注意着些身子,如今可是深秋了,若是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慕秋难得露出些赖皮的神色,“姑姑我错了,下回不敢了。”
絮绵拿她那副样子没办法,无奈地摇了摇头,给她的长发随意地挽了个髻,筹了布巾递给她,“品慧说先去老夫人院里守着,等您过去。”
慕秋一顿,然后自然地继续擦脸,“她们呢?”
絮绵哼了一声,道:“这是其溪烧的水。我经过西跨院的时候,幽环刚出门,那几位怕是都还没起呢。”
“呵,”慕秋笑了,“幽环这丫头有些耐性。她可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被我遣了做粗使丫鬟,怕是心里已经恨死我了。可她竟然还能这么早起来,足见是有些心机的,再观察一阵子。”
“是。”絮绵服侍慕秋漱口,又有些不放心道,“可她已经表明自己是老夫人的大丫鬟,我们却把她贬做粗使丫鬟,岂不是直接跟老夫人对上了?若是晨省时老夫人责问,姑娘打算怎么答?”
慕秋倒也不着急,漱干净嘴巴,擦了水,坐在梳妆台前,才道:“她不会责问,我也不会答。”
“为何?”
“当初我娘亲惨死,她作为一家之主,本该一力保下我和小远,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反而对府里那些对我们伸出毒手的人视而不见,才迫使舅舅带我回外祖家。作为一个正常的十五岁少女,谁会顺从这样冷血的祖母?所以,”慕秋望着铜镜里模糊的脸,“我越是表现出愤怒和反叛,越容易降低她的戒心。她若是问出来,我倒也不怕把旧事重提。反倒是那个其溪有些奇怪,不知是哪个院子出来的,她自己也没有交代。”
絮绵点头,又听慕秋笑道,“找个人去唤品慧姑姑回来吧。老夫人现在是不会见我的,我们又何必上赶着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咱们一起吃个饭,吃完饭后再去那走个过场不迟。”
絮绵应了,正要出门,忽听慕秋又道,“叫幽环去。想必人的承受力都是有极限的,多叫她做些跑腿烧饭的粗活,她也就憋不住了。当然了,她要是去找老夫人诉诉苦,倒也更合我心意。”
絮绵恍然,忍笑出门唤了幽环。幽环一听是去老夫人院里,果然两眼放光,絮绵一说完话,她就两腿如飞地离开了。
絮绵转身回屋道:“我一直侍奉(古家)老夫人,对这洛府的事儿的了解远远不及品慧。等品慧回来,我可要多询问一些讯息。”
慕秋点头,道:“问我也可以。我在这府中住了十年,比之品慧姑姑也更熟悉一些。”
“是。”絮绵应了,手里挽着她的头发,感叹道,“当初姑娘刚到古府时,姑娘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如今五年过去,姑娘已然长成了娉婷少女。真是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啊。”
慕秋噗嗤一笑,“外祖母跟我说,你絮绵姑姑最多愁善感。我初初还不相信,现在却是见识了。从西京到长安,姑姑这话可说了不下五遍了罢。”
絮绵一愣,也是一笑,道:“却不知道(古)老夫人还曾在姑娘面前这般说我,我倒还没察觉,兴许真是老了,也就啰嗦了。”
慕秋慢慢地收了笑意,认真地看着絮绵道:“姑姑,您可不能老。秋儿还没有长大,您可要一直看着我。”
絮绵眼光闪烁,点头道:“姑娘信我,我必不负。”
慕秋还要说话,就见品慧推了门进来,在门边站住了,笑道:“姑娘,饭菜我一直放在锅上热着,到这会儿才提过来,您现在吃吗?”
慕秋面色一亮,“是品慧姑姑做的早饭?”
品慧答道:“自然。如今这几个丫头,手底下干不干净却还分不清。为了姑娘的安全,我自然要小心些。”
“有豌豆黄吗?”慕秋问。
“有。”
“紫芋酥呢?”慕秋追问。
“有。”品慧笑了,絮绵也好笑地看着慕秋。
“那……”
“有有有,姑娘爱吃的姑姑都记着呢。”品慧朗声道,笑意再也压不住,直接涌进了那双隐藏着关爱的眼眸里。
“絮绵姑姑,你去唤小远起来吧。在洛家不比古家,凡事都要讲规矩。过几日,小远就要去国子监进学,到时候必定是赖不得床的。”
“是。”絮绵转身去了。
品慧瞧着絮绵的背影,不由叹息,“果真是长安,若是在西京,哥儿这样的年岁何必如此拼命?”
慕秋听着她的叹息声,默默无言。
想要得到什么,就要牺牲一些东西来换。或许小远离得到什么东西的时刻还很远,可交换却是从踏入长安城那一刻就开始了。命中注定天子脚下的洛府子弟,只能成为层层高墙中相互斗狠的蚂蚱,而非西京上空自由翱翔的飞鸟。
“幸好,兰雪苑的小厨房是可以用的。我和絮绵,总还是能保证哥儿吃的舒心。”品慧庆幸道。
慕秋眼前浮现出那位洛安管事沉静如水的面孔。她原本以为申请使用小厨房并不容易,所以只是让品慧去问问看,结果那个中年男人毫不犹豫就同意了,还特意先批了一部分柴火,菜蔬,干货,鲜肉和各样调味料过来,最后让品慧不够再去找他。
看不透他,慕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府里的有些人,早已炼成了鬼,对上这样的人,她只能选择先退避。可是这其中的某几个,她也是退无可退。
“姑姑去了梅安苑,可有些什么发现没有?”慕秋问。
品慧微俯了身子,轻声道:“丫鬟们倒是在走动,只正屋的门紧闭。看样子今儿老夫人抱恙,是不会出席晨省的了。”
慕秋嗤笑一声,道:“她倒是回避的干脆。今日她可以不见我,明日她也可以不见我,但这辈子她都能不见我了么?不过是想给我些难堪而已。”
“洛老夫人怕是担心姑娘依仗着古家不甘人下,这是在给姑娘下马威呢。”品慧对慕秋道,“姑娘便也开心些,洛老夫人不愿见您,您又愿意见她了?”
“倒也是,”慕秋哈哈一笑,“眼不见心不烦。趁着她不出来打扰我们,正好在这府里探探底。等到她试探期过了,我们也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品慧微笑点头。
“小远怎么这么慢?”慕秋望着门口。
品慧递了茶水过去,道:“哥儿自小便在古府中长大,初到洛府怕是认床。若是晚上睡不着,难免早上要起得迟些。不过絮绵也有招儿,怕是一会儿就过来了,姑娘不必着急,且吃些糕点垫垫肚子吧。”
慕秋也就捻了一块糕点慢慢地咀嚼,还未吃下一半,絮绵已经带着慕远过来了。
慕远眼睛还眯着,身体软软的像是没有骨头一般靠着絮绵,衣服也被他这样的姿势弄得有些歪斜。小小的人儿浑身都散发着没睡饱的怨气,那撅着的嘴巴都可以挂油瓶了。
慕秋见他那副样子,难免有些生气。但想想他的年纪,气便全消了。说起来,不过是五岁大的孩子,睡不好便要不满,却又有什么不对?回想自己五岁时尚不知事,脾性比之慕远还差些,慕秋的心绪便越发平静。
娘亲去世后,慕远便是她心中所有的柔软,便是他再无状些,她也无法真的动怒。
“过来。”慕秋冲他招招手。
慕远揉了揉眼睛,神色有了一丝清明,直觉地朝着慕秋的怀里扑过去,嚅嚅的叫了一声姐。
慕秋的神色更柔和几分,伸手摸了摸他白里通红粉雕玉琢般的小脸,假意哼哼道:“不是保证要听姐姐的话儿,怎的还是起晚了?”
慕远咬了咬嘴唇,往慕秋怀里拱了拱,小声道:“姐,我想跟你睡。”
慕秋一愣,随即笑了,“怎么了我们的小远,不是还跟姐姐说长大了想当大将军吗?这会儿一个人睡觉也不行?”
慕远红了脸,伸手急切地捂着慕秋的嘴,“不许笑。”
慕秋越发笑开,直笑得慕远都急眼了,才勉强停下来,把小孩儿搂进怀里,轻声问,“小远,怎么了?”
慕远涨红的脸一点点沉寂下来,露出一抹不符合孩子的惊惶神情,左右看了一眼,缩了缩脖子道:“姐,在这个地方,我觉得有点害怕。”
慕秋一顿,酸涩混着愧悔翻涌上来,她不由得把慕远抱得越来越紧,“小远,对不起。”
慕远感觉到慕秋身体的颤抖,立刻伸手抱住了慕秋,用稚嫩的嗓音大声道:“姐,我不是想离开这里。我就是……就是……夜里太黑……”
他短短的手臂努力扒拉着慕秋的后背,声音急促洪亮就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一般,感觉慕秋的手臂越来越用力,稚弱的脸庞上带了一丝迷惑和不解,“姐?”
他还小。
“哥儿,搬了床放在您屋里的外间,今晚姑姑就睡在那儿,一直守着您,好不好?”絮绵弯下腰,眉眼仿佛月牙儿一般。
“好啊好啊!”慕远立刻笑着拍手。
“姑娘,该用早膳了。一会儿您不是还要带着哥儿去梅安苑?”品慧温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