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丙别过小姨子张群芳,一路东行,看看已经进入河池境内。
时间已是午后,炎热难当,但为了赶在天黑前回到河池,安丙不得不催促兵丁加快行军步伐。
安丙骑马走在队伍前面,老远便看见路边大树下坐了一人,正拿了草帽一边扇风一边张望。见了安丙,高兴地站起来,挥舞着草帽迎了上来:“安大人?真的是你吗安大人?”
安丙认出来人是眉州士人程梦锡,心想他怎么会在这里?别不是有什么消息要跟我说吧?一边应着程梦锡,一边圈马回头,招来押运兵的队将说:“老爷遇到一个故交,需得耽搁一会儿,你带领他们继续前行,好早些回到河池。老爷我一会儿就赶上来。”队将点头,吆喝兵丁们继续赶路。安丙待兵丁们都走过去后,翻身下马,将马拴在路边树下,来见程梦锡。两人在路边一棵大树下找了块地方坐下。
“先生怎么到这条道上来了?”安丙问。
“只为专门迎接大人!”程梦锡左右顾盼了一下,见四野无人,这才放心似的说。
“瞧这天气热的!为何不在我河池家中坐等?”安丙怪道。
“安大侠说了,大人家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容易泄密,因此要学生半道迎接大人。”程梦锡说。
“看样子先生一定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相告了。”安丙说。
“正是如此!”程梦锡说着,掏出一张写满密密麻麻的小楷的纸来,递给安丙说,“这是吴曦派往江淮的细作弄回来的谍报,咱们的内线好不容易才抄录到的,大人快看看!”
安丙见程梦锡神情焦灼,又如此郑重其事,先自心惊,待看完谍报,更是惊得都呆了。
原来,金军统帅仆散揆听闻宋军败退,竟然派兵乘胜追击,分九路南下。仆散揆自率三万兵马出颖、寿,完颜匡率兵二万五千出唐、邓,纥石烈子仁率兵三万出涡口,纥石烈胡沙虎率兵二万出清河口,完颜充率兵一万出陈仓,蒲察贞率兵一万出成纪,完颜纲率兵一万出临潭,石抹仲温率兵五千出盐川,完颜璘率兵五千出来远。九路大军依次南下,势如破竹。完颜匡陷光化,入枣阳,江陵副都统魏友凉突围南奔,招抚使赵淳焚樊城夜遁。完颜匡趁势破信阳、襄阳、随州,进围德安府。仆散揆潜渡八叠滩,宋军守将何汝励、姚公佐仓皇逃跑,士卒自相践踏,死伤无数。仆散揆趁机夺占颖口,拿下安丰军,侵至霍邱县,围攻和州。纥石烈子仁率军破滁州,入真州,郭倪遣兵驰援,却不战而溃,只好放弃扬州逃遁。幸亏副将毕再遇引兵驱六合,截住金兵,毕再遇智勇双全,多次打败纥石烈子仁,才堪堪阻住其南下的强劲步伐。
仆散揆听知纥石烈子仁进攻失利,考虑到金国内忧外患,国力贫弱,正是多事之秋,奏明金主,打算罢兵通好。于是找来韩琦五世孙韩元靓,渡淮来示意邱崇和谈,不过却提出了苛刻的和谈条件,即称臣割地,献出祸首。称臣割地,南宋君臣干惯了这事,倒是没啥意见,可献出祸首却十分为难。按邱崇的意思,挑起战端的是苏师旦、邓友龙、黄埔斌三人,如今三人已经遭到贬谪,可不再议。但仆散揆却认为如果韩侂胄没有用兵之意,苏师旦、邓友龙、黄埔斌三人岂敢兴师动众,因此非得问罪韩侂胄不可。韩侂胄乃大宋平章军国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邱崇哪里能做主?只是答应归还淮北流民和本年岁币,换得仆散揆自和州退屯下蔡,暂时休兵。
安丙看完谍报,还给程梦锡,一语不发。程梦锡则晃燃火媒,将谍报点燃,一把火烧了。
“安大人,看了这份谍报,你有什么想法?”程梦锡眼巴巴地望着安丙问。
安丙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痛苦得无言以对的模样。一直以来,他都不看好朝廷的所谓北伐。北伐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不仅仅涉及军事,更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大宋朝自立国以来,经济远甚于盛唐,文化亦堪比唐代,国家不可谓不强大,百姓也不可谓不富裕,然而在与辽、金和西夏的历次较量中,却从来没占到便宜,反而有靖康之耻,偏安江南之痛,这是为什么?安丙没有深刻地思考过,但这次北伐注定会失败,他却认真地研究过,也曾向四川宣抚使程松表达过忧虑。但他毕竟人微言轻,在这场败局里,不过一个小小随军转运使,其真知灼见无法上达天听,其一己之力亦无法扭转乾坤。
当你站在历史的潮头,望得见浪来,却无力阻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乘坐的小船被巨浪颠覆,除了恐惧,就只剩下悲伤和痛苦。
安丙沉吟了半晌说:“这和谈暂时恐怕谈不了!”
程梦锡赞成说:“学生也这么认为。和谈必然会在韩丞相的主持下进行,金国人想问罪于韩丞相,那怎么谈得成?”
“谈不成?”安丙苦笑了笑,“谈不成是暂时的,迟早都得谈!”
“金国人要问罪韩丞相,怎么谈得成?”程梦锡问。
“金国人不能跟韩丞相谈,还可以跟别的人谈嘛。”安丙说。
“学生这就不明白了!”程梦锡说,“他们不跟韩丞相谈,还能跟别的什么人谈?”
安丙摇了摇头,依旧苦笑:“程先生,朝廷的事,一言难尽哪!”
“大人的意思,是不是韩丞相的相位很有可能被别人取代?不会吧?韩丞相把持朝政已非一日,谁能撼动得了?”
“如果北伐顺利,韩丞相在朝中的地位自然谁也撼动不了;但眼下北伐惨败成这样,他在朝中的地位难说就不会被别人取代。要知道这些年朝中争斗,他可是结下了无数梁子。有多少人在盼着他出事,又有多少人在为搬倒他做准备,谁知道呢?”
“是啊!但愿他别在阴沟里翻了船!”
“唉!翻船也罢,不翻船也罢,大宋朝还不就这样?咱们都渴望它强大,都渴望能恢复到先前的疆界,可是,它还有那能力吗?”
“没有!也许永远都不会有!”
“是啊,也许永远都不会有!可这根子出在哪里呢?为什么它就不能中兴?”安丙连发两问,既像问程梦锡,又像问自己。
“这个,学生从来没想过。”程梦锡苦笑说。
“不瞒先生说,在下也没想过。”
“咱们还是不说朝廷吧,说说咱们西北。大人,这西北的局势会因此发生什么变动吗?”
安丙点了点头,随手在地上拔了一棵狗尾巴草含在嘴里说:“如果我料得没错,吴大帅该到出兵的时候了。”
“吴曦出兵?出什么兵?他不是下令暂不出兵北伐吗?”程梦锡问。
“既然是暂不出兵,就意味着时机一旦成熟,他还是会出兵的嘛。”安丙说。
“学生越来越听不懂大人说的话了!”
安丙笑了笑说:“从眼前的形势看,金国人要问罪于韩丞相,宋金之间根本就没得谈。为了逼使金国人放弃苛刻条件坐到谈判桌前来,韩丞相一定会想到西北。如果吴大帅在西北打几个胜仗,金国人自然会放弃部分和谈条件。”
程梦锡好像明白了点,恍然说:“大人的意思是,韩丞相会逼令吴大帅出兵。”
“不错!”
“吴大帅肯听韩丞相的吗?”程梦锡担心地问。
“他会的!”安丙很有把握地说。
“不会吧?他上次都没听朝廷的,这次干吗要听?”程梦锡不解。
“情势发生变化了嘛,他也不能一次再一次地抗旨不遵啊。”
“也许吧!”程梦锡点头赞同说,“那么他将从哪里出击呢?”
“和尚塬。”
“和尚塬?”
“对。我到西和州的时候,踏白军统领王喜跟我说起过出兵和尚塬的事,想必他已经得到了命令。”安丙想起王喜跟他说出兵和尚塬时的神态,突然觉得那家伙真能装。
“和尚塬乃入川门户,其地理位置,就算学生不懂军事,也知道它的重要性,吴大帅、王将军肯定更知道。既然要出兵,那肯定首先夺取和尚塬。”
安丙赞许地点点头:“先生所见极是。一个稍有战略眼光的人,都会想到这一步棋的。夺取和尚塬,进可取秦陇,威胁敌西线安全,牵制其东线攻势;退可扼入川门户,凭险据守,立于不败之地。最关键的是,目前和尚塬已经被梁洋义士夺取,王喜此去,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捡此便宜。”
“但愿咱们能在西线夺取几个胜利,逼使金国人坐到谈判席上来。”
“我与你的想法恰恰相反!”安丙不无忧虑地说,“我更担心咱们在西线不但不能取胜,反而会一败涂地!”
“不会吧?”程梦锡迟疑地看着安丙,不敢相信。
“我在想,姚淮源也该回来了。”安丙突然莫名其妙地转移了话题。
“姚淮源?”程梦锡半天没回过神来。
“对,姚淮源!”安丙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神空洞茫然。他想起李好义说过的话,金国人敢大胆地抽调西线兵力东顾,没有与吴曦达成默契是不可想象的。既然已经达成默契,那么姚淮源也该回来了。姚淮源一旦回到吴曦身边,吴曦就该有所行动了。
“他回不回来很重要吗?”程梦锡不解地问。
“当然很重要!”安丙说,“吴曦把他派往中都,一定是去与金人勾结。他一旦回来,吴曦就肯定会有一系列的行动。”
“大人认为吴曦会有怎样的行动?”
“从年前截获的密函来看,吴曦是要用关外的和成阶凤四个州换取金国人的支持。我想他的第一个行动,应该是变着法子将关外这四个州拱手让给他的金国主子吧。”
“他会怎么让?”程梦锡问。
“也许就是出兵和尚塬吧。”安丙猜测道。
“既然是主动出兵,又何来相让?学生不懂!”
“主动出兵,接敌即溃,假装兵败。这不就让出去了?”
“啊?”程梦锡呆了,“这也太可怕了吧?”
“吴曦这人本就可怕!”
“咱们该怎么办?”程梦锡问。
“暂不用急。”安丙宽慰说,“吴曦不公开背叛朝廷,咱们就没有行动的理由。不过,暗中联络忠义之士的工作不能停,得继续,得加快。”
“学生明白了!”程梦锡说。
“咱们走吧,天不早了。”安丙看了看天,站了起来。
两人在岔路口分手,安丙回河池,程梦锡回兴州去见杨巨源,商议如何联络李好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