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讲述到程松落荒而逃的情节,安丙总免不了长吁短叹。朝廷用人这个样子,你还能指望北伐成功?北伐涉及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甚至谍报,那是多么宏大的一个工程,把那样宏大的工程交给这样的一帮人,那不是在开玩笑吗?
安丙躺在他老家甘溪场老宅那棵大黄果树下的凉椅上,摇着竹篾扇赶跑夏季乱飞的蚊蝇,讲起这段故事时,悲哀里带着理性的分析。他说,吴曦的野心,朝中早有枢密何澹明察于心,且竭力阻拦过,可惜韩侂胄只想到假借吴氏在西北军队中的强大影响力,去实现他北伐的政治和军事意图,却忘了吴曦也可能利用其在西北军队中的影响,坐大自己的势力,甚至出卖和分裂国家。吴曦上任之后,从政郎朱不弃还曾上书反对,可惜声音太小,主政者听不见,或者听见了也假装没听见。
其实,朝廷对吴曦可能坐大西北早就心知肚明,只是韩侂胄为了实现所谓的北伐意图而故意视而不见。宁宗皇帝当初把吴曦一直留在朝廷任职,就是因为看到了吴氏家族在西北坐大,渐成尾大不掉之势,不肯让他回去。吴曦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进行了一系列金钱公关,买通韩侂胄的蒙师、签枢密院事陈自强,让其力排众议,放他鱼归大海、鸟入丛林。吴曦回西北这件事本身,其实就是大宋朝的悲哀。
安丙说,鉴于吴曦可能坐大西北,朝廷的正确做法,应该是派一个资历、才干都远胜于吴曦的人来节制他,没想到韩侂胄派来的竟然是只擅长钻营逢迎,却识人不明、怯懦无胆、荒淫无度的程松,试问他能拿出什么本事来节制得了吴曦?节制不了吴曦,又拿什么去跟金国人作战?
那天送走程松,安丙长吁短叹回到住处,张素芳接住,见他不开心,玩笑地问:“什么事把你愁成这样,安大人?”
安丙苦笑说:“还不是那个程松程大人!”
张素芳听安丙提到程松,不由来了兴趣,奇怪地问:“他?他能要你做什么?再说了,还能有啥事能把你安大人难得住的?”
安丙呆了呆,不由看了看张素芳,见她一边说话一边做着女红,看似漫不经心,实在用心不良,不由心中一动,你不是想获得情报吗?老爷我就给你情报!因此故意透露说:“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因为吴大帅撤了他的卫兵,把他吓得一溜烟跑了。”
张素芳放下手中活计,不肯相信:“吴曦撤了程大人的卫兵?怎么可能?”
安丙冷笑说:“有什么不可能的?整个大西北都是他吴家的,几个卫兵算得什么?那还不是想调走就调走?”
张素芳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是!可是程大人是什么人啊?吴曦的顶头上司啊,能被这么点小事给吓着?”
安丙嘿嘿笑了:“他怕吴大帅这个——”安丙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会吧?吴曦能有这么大胆子?敢杀朝廷大员?”
安丙笑着说:“吴大帅有没有这个胆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程大人怕了。”
张素芳呆了呆,心想这个情报只涉及程松,不涉及这个冤家,我就报上去交个差吧,免得徐景望那畜生拿父母开刀。于是故意朝门外看了看,转移话题问:“安焕和中岳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安丙“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你不知道,我这个弟弟啊,从小就不喜欢拘束,向来爱行走江湖,当什么游侠,今天呆在这里,明天会去哪里,我这当兄长的也不知道。这不,今天出门还跟我在一起,回来的时候,却早没影了,可恼的是竟然把中岳也给带走了!”
张素芳笑问道:“他和中岳不会是保护程大人去了吧?”
“开什么玩笑?”安丙皱眉说,“别说程大人尚有近百心腹护卫,就算只有三五几人,他的生死,又关安焕一个游侠什么事?安焕凭什么要去保护他?再说了,吴大帅也未必有追杀程大人的心思。即使有,也定会派出大队人马,安焕和中岳两个人去,能当得什么事?他们两个傻我也跟着傻啊?”
“也是!不过,安大人你就没有想过要派人去保护程大人吗?你心思那么细密!”张素芳不无深意地问。如果安丙派了人去保护程松,她可得好好掂量掂量,程松逃走的情报到底该不该送出去。
安丙冷眼看着张素芳,嘲笑说:“我派人去保护?派谁去?老爷我手里有一兵一卒吗?对了,你既然这么说,那老爷就派你去吧,哈哈!”
“去你个头!”张素芳恼火地说,“你不是不准姑奶奶抛头露面吗?再说了,撤几个卫兵就把他吓得开溜,那种人活着都是个笑话,能有什么本事主政大西北?救他做什么?”
“这么说就对了!”安丙笑了,心想老爷就不打扰你送情报了,假装睡觉吧。因此说,“老爷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你忙你的去吧!”
张素芳“切”了一声,收拾了女红,服侍安丙睡下,便走了出去。安丙假装睡熟,见张素芳出宅子去,赶紧穿衣起床,跟了出去。
安丙料定张素芳得了程松被吓走这个消息会去通风报信,他的意图也正是想让张素芳把这个消息带给吴曦,一来看看吴曦会有什么举动,二来借机挑动吴曦与程松的矛盾,三来也是为了掌握张素芳与外界联络的新通道,以便自己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切断这个通道。安丙把这叫作一石三鸟。
见张素芳走进了一家绸缎铺,安丙便返回住处,脱衣上床,这次可是真睡了。
张素芳的情报很快便转到了吴曦手上。吴曦笑对亲自呈上情报的徐景望和堂弟吴晲说:“程某人怕了,逃得比狗都快!”
徐景望吟着打油诗奉承说:“这就叫大帅一出手,程松逃如狗!哈哈!”
吴曦笑了笑,说:“不要拿他和狗比,拿那种人跟狗比,简直侮辱狗的名声!”
徐景望点头表示赞同,迟疑了会儿问:“大帅,咱们要不要再送他一程?”
吴曦看着徐景望:“先生的意识是,干掉他?”
徐景望笑着说:“然也!”
吴晲也说:“一了百了,干掉他算了,免得他绊手绊脚的!”
吴曦摇着头连说不可:“送送他可以,割他脑袋嘛大可不必。程某人死了,本帅是少了一个掣肘,行事当更加方便。可是如此级别的大员被杀,一定会惊动临安,容易引起朝廷警觉,到时咱们行事反倒不便了。”
“那就让他这样走了?”吴晲问。
“不,还是要送送他!”吴曦笑着说,“那家伙在本帅眼皮子地下一连两天花天酒地,纵情声色,本帅要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说不定下回还来!”
“大帅的意思是吓唬吓唬他?”徐景望问。
“对!”
“那派谁去好?”吴晲问。
“敢勇军的李贵不是才提拔起来,还没得军功吗?让他去得了!”吴曦说。
吴晲想起那个被吴曦以严明军纪为名杀掉的李富来,不放心地说:“大哥,你是要让李贵杀了程松还是放走程松?愚弟担心那家伙因你杀了他哥而记恨在心,故意违抗军令。”
“本帅要的就是这个!”吴曦莫测高深地说,“本帅要仿效当年诸葛孔明送关云长人情华容道义释曹操一样,送李贵一个人情。”
“大帅的意思是?”徐景望眼巴巴地望着吴曦,他已经明白吴曦的用意,但故意藏拙不点明,却把炫耀的机会留给吴曦。
吴曦果然得意地说:“本帅要命令他追杀程松,成功了,说明他没有记恨本帅于心;失败了,说明他还记着本帅杀他哥的事,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意。到时本帅再记他一功,保管能化解他心中的仇恨!”
“高明!”徐景望激动得拍起了掌。
吴晲却显得忧心忡忡,他见过吴曦决定杀李富时李贵的眼神,那种仇恨不是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消除的,他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