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启蒙老师
“上课了,上课了,我们大家都坐好,拿出书本和铅笔,专心专意来学习——”最后一个音符拖得很长。
五十几个人的班,男女生各一半,油漆斑驳的课桌,两人同座。
坐姿要端正,目光不许偏移,到“听写”时,手才可以拿上课桌,但也不许伏在桌上。班主任老师手里有一支一尺长的教鞭,老红竹,光亮亮的,平时一丝不苟地指向黑板,若发现瞌睡者,老师便悄悄地踱过来,教鞭高高扬起,奋力一击——
“啪!”惊人的一声,挨打的只是桌面而已。
老师是中年女性,姓倪,湖北沔阳人,高高胖胖,少有笑容,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能看穿偷机的孩子的心底。
“安,安,平安的安!”老师在教室里缓缓走动,报着生字。
有的孩子惯于抓耳挠腮,刚刚把手放上脑门,已经开始报下个字了:“平,平,平安的平!”这孩子便悄悄的去翻抽屉里的课本,然而老师洞察一切,课本立即被抓走,“下课后到办公室来!”作弊者只得老老实实,课后去听训斥,同时还得将“平安”二字写上三十遍!
教室外的操场上有棵大树,高悬着一口铁钟,最诱人的,是老校工解绳子时“咋咋”的摩擦声,声音很小,但是全班人都听见了,于是屏住呼吸,等待那美妙一刻的到来。
“当,当当!”老校工不慌不忙地拉着绳子,力求打出节奏来。其实仅仅一声就够了,“呵——”隔壁教室里传出欢呼声,我们班没人有这大的胆,老师严厉的站在讲台上哩!
据说我们班的作业比邻班要多,写字是每日必修,掉一点,或者字体不端正,就算错字,照例“一个字写十遍。”
叫一些人畏惧的还有“家访”,若是学习不用功,或是几次违反纪律,老师就有可能去拜访家长。那时候老师总有四十多岁了吧?不知她是怎么摸到每一家的,那样曲里拐弯的巷子,那样凸凹不平的石子路,那样狭窄的楼梯!老师进了门,家长自然明白,尽管再三嘱咐要“说服教育,”但她离开后,羞恼的父亲,是免不了给儿子一顿“笋子炒肉”吃的。
于是有人愤慨。我的好友刘君,就不止一次背地里骂老师“胖子!”
是四年级的时候。一天,上课钟声响了好一会,老师还没进教室,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教室门外窸窸窣窣,似乎有人小声说话,其间有一个男子生硬的普通话,似乎是校长?过了一会,几个人拥着我们老师进来了。
啊,老师的眼睛肿得如同桃子一样!眼泪不断地从她眼睛里流下来,她笨拙地掏出手巾去擦,却老也擦不干。
“同学们,你们再也见不到李灿同学了……”只说了这一句就哽咽了,眼泪水一样淌,喉咙“嗬,嗬”不断的抽泣,终于无奈地叫出一声:“我可怜的孩子呀!”
全班都惊呆了。这是我们的班主任吗?她怎么会有这般的软弱!
一时鸦雀无声。
校长讲话了。我班同学李灿,昨天下午和一个孩子去江边,不慎掉进水里,很快就被吞没。
啊,李灿淹死了!昨天他还和我们一道啊!女同学呜咽起来,跟着男孩子都抹起眼睛来了。全班哭成一片,我的一条手巾完全打湿了。
哭得最厉害的,是老师,她弯腰站在讲台上,双肩不住的颤抖。
那天老师没有上课,这样作业也就少了。放开心思玩了一下午,第二天去上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又是一脸的严肃,眼睛里的红还没有消退,但是里面毫不客气的透着逼人的光。老红竹教鞭昨天闲了一天,今天又在大家眼前飞舞了,啪啪啪!叫不喜欢听讲的孩子心里忐忑。
放学了,今天讲的内容,回家要温习,每个生字,写二十遍!
哦,柔弱的老师是昨天,今天不是了。
我在启蒙老师身边上了四年学,受益非浅。这一生,实话说,像她那样母亲一样的老师,再没有遇到过了。
我在成年后遇到过老师一次,其时她已经七十多了!她的手战战兢兢,摇着我的手说:“我怎么不记得,怎么不记得!你是我最好的学生啊!”说着眼睛就红了。
我们的启蒙老师,其实是极其善良,极其柔韧的中国女性。
不久就听说老师去世了!城市这样大,我没有机会给老师送葬。
安息,我永远的恩师!
二 班主席与少先队
刚入学,乱糟糟的,孩子们泥鳅一样,在教室里窜来窜去。班主任老师似乎未做观察,随意点了几个孩子协助她工作。
班主席叫“前进”,是一个高个子男孩,黑黑的面皮,细长的眼睛,跑起来呜呜一阵风。
上课前,由他首先站起,喊一声:“起立!”全班一起“呼隆隆”站起,等老师回一句:“同学们好!”再由他喊一声“坐下!”又是一阵“呼隆隆”。
看得出,他对这个位置很满意。
但是不久就有人嘀咕,班主席爱打人!
这孩子,其实是属孙悟空的。做清洁的时候,他拿一把扫帚,不去扫地,却枪棒一样抡起,舞动起来,叫人近身不得。或是拿一把塑料水壶,灌得满满的,对准同窗的脑袋,“唰!”射出闪亮的水柱,百发百中。他给我的记忆,是在上体育课的时候,狠狠蹬了我屁股一脚。
这样他很快就不是班主席了。
记不清我是怎么接替他的。那时候社会上提倡“三老四严”——“做老实事,说老实话,当老实人。”大约小小的我,“三老”很到了一个境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被老师注意到,脱颖而出了。
班主席的工作,除了喊“起立”,还包括收作业本,最难做的,是在放学之后,根据老师的吩咐,帮助几个背书不过关的同学背诵课文。
“爷爷七岁去讨饭,爸爸七岁去逃荒,今年我也七岁了,公社送我上学堂。”这是容易背的,另一些就难了:“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的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直冲云霄,它在叫喊着,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到了欢乐。”
风怎么“聚集”乌云?闪电怎么是黑色的?最不容易记的是“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到了欢乐”,往往都改成“它叫着,那个听了很快乐。”
简明扼要,但是得从头再背。
有位女同学,是真正的伙伴,每天都是她和我两个留到最后。我的“三老四严,”的确是修炼到家,就是一个字背错,也要和她一起重新读一遍,然后我拿书,她吃力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回忆。
往往是在路灯亮起来之后,两人同出校门,我带着欣慰,她带着愤慨,各自东西。
少先队是在二年级建立的。“人生三件大事,入队,入团,入党!”校长老师大声疾呼。
九岁可以入队,假如“表现好”。我因为年龄小,到三年级才入队。“表现”太好,进去就是中队长。
过队日是严肃的。所有队员聚集在操场上,台子上站着辅导员,所有人的领子上,都系一条鲜红的领巾。
中队长站在自己中队前面,后面是高擎的队旗,两个护旗手,一左一右,紧紧走在旗帜两边,两个鼓手,将小鼓吊在自己颈子上,有节奏的敲出点子来:“咚咚咚!咚咚咚!”所有人“五指并拢,高举头上,象征着人民利益高于一切,”绕场一周。
“报告大队长,我中队有队员多少名,实到多少名,请假多少名,报告完毕!”
大队长举手还礼:“接受你的报告!”
所有报告完毕,是校长慷慨激昂的训话。
这是一种仪式,一种集聚,一种渲染,看重的,是团体意识,演习的,是紧张和庄重。
假如队日活动有了篝火,那就更加精彩。
记不清是什么日子,辅导员带着我,晚上去很远的蛇山那一边,在一个小学集合。
那学校在山脚下,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有很多红领巾在操场上了。
一堆堆篝火燃起来,那时候城市没有这么多高房子,在操场上,清晰看见蛇山顶上高高的瞭望台闪烁着灯光。
手风琴嗡嗡响着,一起唱起了队歌:“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歌声一波接着一波,几个年轻的辅导员,旋风一样跑跳着,到一个个火堆旁,鼓动孩子们拉歌,篝火熊熊,每个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集体唱歌之后,是个人表演,我班的女孩子莎莎唱了个“小杜鹃”,其他有快板,有提琴独奏,有新疆舞,看得人眼花缭乱,掌声不断。
在这样的环境里,哪怕最腼腆的人,也禁不住放开了胸怀!
惜别的时候到了,全体起立,拉起手,在操场上围成一个很大的圈,篝火已成为一堆堆暗红色的余烬,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师,在火堆中间快步走着,四下打着拍子,“小船儿轻轻漂荡在水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放声高唱!每个人都激动不已。
我独自穿过鼓楼洞回家去。夜的城市格外宁静,凉风习习,吹拂着脸庞,走出洞口,看见满天的星星,眨着眼,亮晶晶的看着我一个人。
那一刻,星星是带着笑容的。
三 云遮雾掩的女孩子
自从走进学校,就有了她们。
鸟儿一样,叽叽喳喳,穿着花裙子,操场上嬉闹着飞跑。
一根细细的橡皮筋,两人长长的拉着,一人伸腿舞在橡皮筋上,脸儿红扑扑,周遭围着一圈,齐声唱和:“苏,苏,往前走,多来米,买糖吃,米苏拉,吹喇叭,多苏多,乒乓球!”
喜欢笑,更喜欢哭,哭过之后又笑,十分自然。
低年级男女同坐。我的同坐是个圆圆脸的姑娘,笑声如银铃,我俩之间,坐下去,站起来,谁也不兴理谁。
但是那一天,她下课独自坐在凳子上,愁眉紧锁,看见我,似乎想说什么。上课的时候,她低声告诉我,她将借人家的一根绳子弄丢了!她在发愁,怎么还人家的绳子呢?
这算什么啊?我父亲是做工的,绳子多的是!我从家里挑了一根漂亮的白麻绳,骄傲的递给她。她接过绳子,转身跑出去,一会,就听到走廊里她的歌声!回到座位的时候,她破例的望着我笑了一下。
从四年级开始,忽然一天,男女生之间绝对不说话了!哪个男生要是搭理了女生,立刻被全体男生耻笑。更激进些的,在课桌中央划了一道线,叫“三八线”,双方谁也不过线。老师为此在课堂上严厉批评了“分男女界限”的问题,但是没有效果,男女生,互相作对,互相警戒着,成了两个族群,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直到初中,朦朦胧胧之中,一种潜意识渐渐生成。
那个春天,我坐在凳子上,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走进教室。
忽然一下,觉得今天女孩子怎么都那样好看了!瞧,她们个个身姿优雅,穿的衣服也是那样得体,说话的声音,似乎也格外悦耳。
连续好多天,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存在。
哦,她们好像变了,不再可恨,几乎叫人向往。但是陌生,飘飘忽忽,一个个如云雾里的仙子,可望不可即,神秘而高洁,似乎个个能歌善舞。
和她们相比,我们男孩子实在太猥琐了,自惭形秽啊!
唯一的权利,是偷偷景仰她们,即使有一丝不恭,也是罪过吧?
我相信,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说“女孩儿是水做的骨肉”的时候,一定处在和我同样的境界里。
革命文艺盛行,男女生一起排练节目。
两个领头的,都是女孩,聪明,机灵,举手投足,就是一个美丽的造型。我笨拙又胆怯,她们从来不看我一眼,把我安排做了一个“壮丁。”
街邻王君,俊俏潇洒,被培养做“大春”,做“洪常青”,他昂首挺胸,在女生中挥洒自如,女孩子掏钱买糖他吃,他大口嚼着,一点也没有领情的样子。
文艺之后,是“斗私批修”,王君被几乎所有的女班干部找去“谈心,”其中一个和他“一帮一,一对红”。他们在教室里谈,在校园山坡上谈,有时谈到天黑,王君乐不思蜀。
没有被女孩子“谈心”的,当然是多数。物极必反,如我,便不大仰慕她们了。另有一些,采取攻击方法,他们给那些女生起各种各样的绰号,最美丽的班花,被他们叫做“老鼠,”而且常常在黑板上画一只硕大的鼠,几次叫那个高傲美人眼里愤愤的噙着泪花。
从心理学的角度,叫“逆反”吧?葡萄就该是酸的!
大约是初三,有一天,我同坐的男生没有来,我无聊的伏在桌上,忽然觉得身后有手指在顶我。回头一看,后排的阿香满面通红,眼睛里水波盈盈,似乎不好意思的看着我。
“给你个东西,莫让别人看见了啊!”她递给我一张明信片,赶快转过头去。
回身低头看这明信片,是一张大桥的图片,翻过来,写着一些字。
“亲爱的饭勇,愿我俩在主席革命路线上携起手来,共同前进!你的亲密战友阿香。”
啊,这是什么意思呢?天下哪有姓饭的?懵懵懂懂,顺手就放进了口袋。
很快就把这事忘了。阿香,也再没有提起这事,甚至都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
有一天,走在路上,觉得口袋里鼓鼓的,掏出来,那张明信片。大桥固然还可以,但是后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而且我不姓饭。路边有个垃圾箱,就扔进去了。
要到许多年后,我才能体会到那张明信片的无比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