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将要过年,眼睛望穿,望父亲早点回来,带我们过年。
父亲在外地搞建筑,总要到腊月二十七,才能回家。父亲永远是风尘仆仆,一脸古铜,斜挎工具包,背上坐着个大包袱,手里提着网兜和口袋。进门,总要喝上一气开水,再解开包袱拿东西。那时候什么都要计划,父亲在外地,找农民买些腊鱼,油,糍粑,核桃,这些都给家里带来快乐。
母亲很早就开始计划过年了。要筹钱,要买煤,买柴,买米油,磨汤圆,把这些做好,等父亲回来,再正式准备年夜饭,还要开油锅。
腊月三十,母亲才放假,腊月二十九的夜里,油锅开了。油锅要用柴烧,添柴是哥哥的拿手。父亲挽起袖子,不停地在脸盆里掴着肉馅,到肉馅可以用手挤出小团,父亲便吩咐炸丸子。“嗤!”肉丸丢进油里,腾起一阵白气,香味立刻升上来,眼看着那些丸子在油里翻腾,父亲用一个捞子,捞起一个说:“尝尝!看味道怎么样。”母亲便用筷子夹起一个,尝一口,或者说“炸老了!”或者“还炸会!”父亲便点头,心领神会。哥哥这时候也是要参与的,吃一个,说:“味道很好呀?”父母脸上便都笑起来。炸了丸子,炸鱼块,这时候母亲忙了,在方桌上扫开一块地方,用擀面杖擀开很大一张面皮,薄薄的,我和哥哥用刀将面皮划成小块。面皮里面已经放了盐,小块扔进油锅,立刻膨大,捞起来,脆脆的,叫“翻饺,”很好吃。另外有甜的,比较厚,叫“猪耳朵,”也好吃。
油锅停了,母亲叫我们赶快睡觉,“明天要守夕的!”看父亲,将一团面放在桌子上,用力揉着,母亲则在一个陶盆里用筷子搅拌馅子,知道他们还要包饺子。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屋里静静的,收拾得很干净,父母发着鼾声。悄悄走到那口陶瓮边,揭开盖,里面满满一瓮米泡,其间卧着昨夜炸的“翻饺”和“猪耳朵”,尝几个,爽到心里。
除夕父母要忙一整天。一年到头,都是粗茶淡饭,除夕的年夜饭,是一定不能马虎的。我从小不吃肉,不光猪肉,连牛羊,鸡鸭,鳝鱼都不吃。“和尚脱胎的啊!”父母摇着头,想着法子给我做鱼和蛋,做豆腐,做肉烧板栗,让我吃板栗,沾沾荤。天气很冷啊!父母的双手冻得通红,打鱼鳞,蒸腊鱼,蒸豆腐丸子,他们不停地忙着,默默的,毫无倦色,父母,这样不知累啊!
灯终于亮了。邻居都开始吃饭,我们家不忙。姐姐要带着她的家人回来,大哥一家也要从邻近的郊县回来,父母将方桌放好,碗筷摆好,便轮流出去盼望。好多次,父母脸色懊丧地回来,自言自语,“是不是车子不好搭啊?”一会又出去望。总要到那一次,“丫头回了!”父亲豪放的声音一路传进门,喜气盈盈,母亲便赶紧去舀汤,一时家里挤得满满的,到处是人声。十来个人,有说有笑,桌子上热气腾腾,喝酒的,吃饭的,杯盘交错,母亲在一边忙着热菜,热汤,笑着,父亲端着酒杯,说着话,也笑着。
有一次,父亲喝了酒,在桌子上唱起旧戏来,唱的是“辕门斩子”——“ 杨延昭下位去迎接娘来。见老娘施一礼躬身下拜,老娘亲怒冲冲愁眉难解,莫不是为宗保这不孝的奴才?”父亲唱戏,实在黄腔,节奏完全自由,腔调也是自由的,忘记了音乐,便用说话代替,往往引得哄堂大笑。
那是父母少有的快乐时光。记忆中的父母,除了劳累,就是拮据!
饭后他们说话,我得空和哥哥溜出来,街上,小伙伴们早已成群结队,呼喊着,奔跑着,到处是“啪啪”的放鞭,到处是笑声。连最好哭的孩子,今天也不哭了,大人嘱咐又嘱咐,除夕夜里,初一早上,切切不能哭!
我们也有鞭。燃一根香,将鞭引点着,赶快扔出去,“啪”的一声,火花空中一闪,听着愉快。那时候,没有人整挂放鞭的,贵。过年的鞭炮,我和哥哥也是好多天前开始筹划。母亲给的钱有限,我们往往要去好几个摊子,反复比对,看怎么买划得来。最贵的是炮,但是总得买几个,哥哥的策略,是多买小炮,偶然放一个,增加趣味。至于很响的“春雷,”要几毛钱一个,只能买有数的几只,逢到准点放一只。那家伙,真的很响,“轰!”静夜里,惊天动地,震得巷子嗡嗡回响。
除了放鞭,也和邻居孩子做游戏,“官兵捉强盗,”“不许动,”都是要玩的。总要闹到下半夜,才陆陆续续回家去。
家里到处睡着人。父亲一个人依靠在椅子上,眼睛半闭,坐在火炉边。父亲每年是要“守夕”的。我们两个也围到火炉边,从篮子里翻出年糕,放在火上烤。一会,又拿一只饭勺,放上糖,在火上熬,熬成糖稀,用筷子搅着吃。以往这些游戏,姐姐和大哥也是热心人,如今他们有了孩子,再不关心这些。屋里很暖和,我们坐在火炉边,眼睛便有些下垂,父亲叫我们去睡,我们不肯,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坐在矮凳上,头低了下去,什么也不管了。
早上睁眼,发现我睡在被子里!连棉袄也被脱了。不是父亲,就是母亲。
我家初一的早上吃汤圆。我估计,这也是因为我不吃肉馅的饺子。汤圆没有馅,煮熟了,蘸糖吃,我能吃不少。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我下放,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在早上煮一大碗汤圆!
过年要给孩子做新衣服。新衣要布票,要钱,是不小的开支。我们家,哥哥做新衣最合体,因为他穿小了,有我接班。我和姐姐就有问题。姐姐小时候的新衣,总是宽宽大大的,因为她没有妹妹呀!至于我,新衣纯碎是浪费。“新老大,旧老二,补补连连是老三,”家家遵循这个定理。我下面没有接班的。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想方设法,在初一让我穿上一件新衣服,我和哥哥整整齐齐的,结伴去叔叔家,拜年。
小时候,每年都有这么一段时光,吃,玩,无忧无虑,回忆起来,有无限温馨在心头。
年过完,父亲返回工地,家里一切如常,我便痴痴的,期待来年。
一年又一年,父母就这样伴着我们过,直到他们从我们生活中远去。“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古人的感叹,真是动人心弦。人生,最大的期盼,就是“人长久”啊!可是人哪里能够长久呢?真正长久的,只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