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几天,满天苍黄,坐公交,车里车外一片灰蒙蒙。
忽然有人叫我:“小付!”
幻觉?总有几十年了,和“小”字无缘,走哪里,都是一个“老”。人生如流水,其特征之一,就是不知从哪一天起,你忽然就不小了。
很快就知,不是幻想。对面椅子上,一张脸庞分明在看着我。比过去黑了,松垮了,皱纹多了,但是那眼睛,还是那个德性,大,看人目不转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当过兵,喜欢看靶子一样看人。
罗君!当年船厂武装部长,办公室在我对面。
谈话很热烈,我们抢着说,过去老人的下落是主要话题。匆匆的,车已到站,彼此道个保重,就此告别。一切来得这样快,消失得也快,叫人来不及辨析,脑子里,尽是过去。
过去,我们都年轻。
我们船厂兴旺时,有八百多人,一个两层楼的办公楼,木楼梯,地板,一楼是财务,劳资,生产,调度,技术等直接和工人打交道的科室,二楼比较内敛,厂长,书记,党办,厂办,工会,共青团,宣传,武装,保卫等设在这里。八十年代,我在宣传科,专职搞文,可是我骨子里有武的天性,尤其喜欢打靶,有5枪45环的记录,这样就与武装部长罗君结缘。
他小我几岁,退伍军人,言语不多,成天在他办公室里呆着,清理武器装备。我们厂,有十来支步枪,其中两支是自动步枪,还有大量子弹。枪在一个铁柜子里,亮晶晶的竖着,子弹在另一个柜子。这两个柜子,后来企业垮台,都当废铁卖了。
除了擦枪,他的另一个爱好,是看民兵花名册。卡片做得很精致,另有好几个厚本子,里面也都是人名,从营到班,建制清清楚楚。那时年轻人真多!民兵有三个连,另有一个基干民兵连。有一回翻看他的本子,我是普通民兵第三连副连长,而他是基干民兵连长。不禁笑问他,我和你,要是打起仗来,区别在哪里?他一点也不笑,认认真真地说,我们可能要上前线的,你们就只能站岗放哨。又补充:平时有紧急情况,我们随时出动,一般不会叫你们。
那么我们就是摆设了?也不是。他说,你不知道战争的厉害!真打仗,六十以下的男人,一个都跑不脱,还怕轮不到你?
两个科室,一文一武,相安无事,门对门好多年。
刻骨铭心的企业改革!忽然一下,到处都在垮,没有活做,没有收入,工人大量下岗,企业干部们,惶惶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一天,上级武装部门下来了,我厂的枪支,全部上交,子弹要全部销毁。下班的时候,罗君到我办公室来,悄悄告诉我,明天去郊区,销毁子弹,你去吗?我当然去。就是打枪啊,我喜欢。
第二天,一辆大卡车,载着我们二楼的几个年轻干部,车间来的几个退伍军人,带着枪支,直奔郊区。上级的一辆吉普跟着我们,他们是来监督销毁弹药的。因为有不少手枪子弹,上级还特地带来两支手枪。
车到江夏,一个偏僻的山坡下,在周围布了岗,扯起红旗,挖好掩体,宣布了纪律,气氛就肃然了。
罗君到底是军人,什么武器他都懂。每支枪,都由他先试射,然后才交给我们。我拿到一支自动步枪,压进三十颗子弹,伏在地上,一扣扳机,“哒哒哒!”枪一阵震动,顷刻就射光了!罗君在我身边,硬硬地说:“哪能这样打!你以为放鞭呢?”他做给我看,扣扳机,必须克制,扣一下,放一下。他的枪,“哒哒,哒哒!”很有节奏,三十枪,打了很一阵,边说:“打仗,枪不能空,子弹,是战士的命。”我也学他,很快也就得心应手了。打手枪,在树上挂一个靶,人站十米以外,罗君先示范,他举起枪,枪枪命中。轮到我,五枪,子弹都不知跑哪里去了,再打五枪,一枪上了靶。便放弃了手枪,转身专打步枪。那天,我一共打了二百多发子弹。一生中,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这以后形势飞速发展,叫人眼花缭乱。下岗,买断,调动,人员进进出出,几乎说不清哪个去了哪里。罗君去了另一个二级单位,没过几年,那单位也垮了,只知道他下了岗,十几年没有联系。遇见他的那天,他正等着退休。我想问他,十几年,怎么过来的?话到嘴边打住了。
“退了休,一切就好了!”他眼里还和从前一样尽是严肃,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曾是一个军人。
游君和我性格不相契合。他很泼辣,风风火火,说话大大咧咧,只是往往言多必失,有些思路,不十分严谨。
他是厂团委书记,也在二楼办公。
有一回,局共青团在我厂开现场会,游君大量发言,滔滔不绝,几乎让上级来的人没有插嘴的机会。分管领导见状,暗暗提醒他,这才让他收敛了些,别人得以从容发言。系统都知道他好讲话,喜欢先说出自己的观点,做青年工作,这样的个性,固然有时候让领导不快,但是对于工作,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如果评价他的工作,三七开是不错的,七分是成绩。
正在风风火火的时候,企业慢慢萎缩了!
游君聪明,找了上级团组织领导,往机关调。可是机关也属于企业,很快就大裁人,共青团,也是闲地方。游君看形势不妙,心里惶然,机关号召干部下海,做实业,游君便承包了一个养鸡场,在郊区租了一个地方养鸡。可怜他一个外行,又不懂管理,又不懂市场,鸡场连续亏损,最后的结果,是他几个月毫无收入,公家也赔了钱,追究他的责任,给他降一级的处分。游君又愧又羞,辞职下了海。有亲戚帮忙,他开了个小小的汽车备件商店,自己慢慢学会了简单的汽车修理。据说他没有赚到钱,证据就是他经营十几年,最后开的车,还是当初几万元买的老土车。
按说就没有故事了。可是就在前两年,游君忽然去了美国!原来他有殷实的亲戚在美国,亲戚担保,把他也弄了去。那里不要共青团书记,可是对汽车修理工特别欢迎。游君跟一个华人老板打工,老板很器重他。过了两年,他自己开了一家修理店,现在已经在美国站住脚了。
游君去美国时,已经五十多岁了!年轻时敢做敢说,年老也与众不同。我们谈起他,都说人生就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如果不是改革,游君一定在政工系统搞得风生水起。下岗是他的滑铁卢,可是恰恰因为滑铁卢,逼他学会了汽车修理,到老年发挥作用了!
鲁君是我的搭档。一个宣传科,就我们两个。我是电大毕业进的宣传科,他是从下面班组通过公开招聘进的宣传科。
我们是互补。我撰稿,他用一手好字抄出去。我们办了一份船厂报,钢板刻写,油印,每周出两期,每期几十份,发到基层班组,很受欢迎。鲁君脑子灵活,总能提出些创意来,我们的报纸,有即时新闻,多表扬,也有批评,社论。鲁君时不时的,篆刻几个字印在上边,为报纸增加了艺术性。
那时候企业很有些上进的青年!小小厂报,投稿的不少!于是又开辟了文艺专栏,有小小说,散文,诗歌,那份报纸,吸引了一批有志的青年。
政工系统,分工不分家,工会活动我们也参加,共青团我们也参加,其他文艺演出,文体竞赛,都离不开宣传科。和厂里热气腾腾的生产相呼应,那时的机关是很有活力的。
可是到了那一天。忽然什么都改变了。几年折腾,工人大多下岗,干部们也一样,鲁君不到科级,很早就下岗了,把他自己家窗户打开,开了个很小的副食店。厂里留下一批科级干部,无事可干,厂长没有钱,连续六个月不发工资。我当时做办公室主任,夹着皮包上班,里面没有一分钱。熬不下去了,我对厂长说,坚决要求下岗。厂长苦着脸说:“你我弟兄,还熬熬吧,啊?”可是家人要吃饭啊!他也不能告诉我,饭怎么办?最后我下岗,去送牛奶,蹬三轮,做编辑,全家好几年没有饿肚子。
过几年,厂里召唤我回去。厂里没人了,就一个管理班子,几个小生产摊子,这样的摊子,也要人打理,叫我回去,是对我信任。得知每月可以发很低的工资后,我回了厂,工作任务之一,是分管劳资系统。
忽然发现鲁君不在职工名册里面了!下岗的,虽然厂里没有生活费,但是名字还在,退休还是由厂里办理。不在名册,就不是国企职工了,将来退休怎么办?
正好鲁君来厂,原来前几年企业改革,很乱,一部分职工档案失落了。在全市对国企职工进行登记时,这部分职工就没有被录入。后来档案找到了,但是市里认为有弄虚作假的可能,不肯办。问鲁君,怎么办?他说折腾了几年,很灰心,有领导要他买断了算了,他在犹豫。我断然打断他,说眼光要远些!你是没有社保买断的!重新交社保,过去的工龄没有人承认,你退休就是一个民工,这和国企职工是有很大不同的,要吃大亏。我要他耐心等着,等我去市里跑跑看。鲁君有些犹豫地走了。
一共23名职工。我拿着他们的档案,一个部门一个部门跑,开始都是摇头丸。摇头也去!久了,彼此有了脸熟,部门人员,也是有同情心的。一个高层领导在详细听了我的诉说后,仔细看了原始档案,基本相信我们没有作假。但是新问题来了,按照规定,这些人进社保,必须一次性补齐拖欠的养老保险金和滞纳金,算了算,要200多万元。对于一个垮台的企业,这是天文数字!怎么办?只有求。不知道跑了多少办公室,委婉了多少次,还是高层领导,在我的申请书上落下了珍贵的签字!前后一年半,23名职工,终于在市劳动局的红头文件里,被纳入了国企职工范围。
鲁君后来正式退休了。他很高兴,几次约我聚聚,都因为忙,没有成功。许多年后,我在江滩遇到他,他拿着个萨克斯,在吹“天路,”看见我,高兴地过来,和我探讨萨克斯要领。如今他有退休工资,还在一个学校里做辅导员,那么家庭经济是不愁了。
鲁君为人,和善诚实,于我,义气热忱。我对鲁君,也尽到了朋友之义。
我和鲁君,有缘。
难以忘怀的陈君。
陈君是我技校同学,当年,我们一起从乡下招工到厂里,我二十岁,他24岁,他是老三届,家庭出身不好,所以一直不能招工。他回城不久,唯一的亲人母亲就去世,记得那个凄风苦雨的日子,简陋的小屋里,我们几个守着孤灯,为陈君母亲守夜。
我结婚,日期已近,家具未齐,沙发仅仅做了个框架,没有包扎。年轻的我,自己去上海旅游,却把包扎沙发的事情,交给陈君,薛君,俞君。三个好朋友!包沙发非常艰难。天气热,三人下班来我家,干到深夜,连续多天。薛君的手指裂了口,陈君胃病犯了,俞君也是吃了很大的苦头。不懂事的我啊!这事什么时候想起来,就觉有愧。同时也深感人生有这样的朋友,值了。
陈君喜欢下象棋,在厂里是种子选手。是学木工的时候,厂里把象棋大师柳大华请来,和我们厂棋手对弈。当时轰动全厂。下班后,礼堂里灯火辉煌,工人们都不走,挤满礼堂,看大师风采。柳大华,那时年轻,潇洒的坐在台上,一个人对阵八个,而且全部是闭目棋。一个很大的棋盘挂在台上,那是我厂第一选手罗师傅,陈君在第八盘。柳大师眼睛半闭,听工作人员报棋,面对八盘棋,一一发出口令。最后的结果,罗师傅输得惨不忍睹,其他六个人也是一一败阵,唯有陈君,不屈不饶,和柳大师死缠,竟然走和了!这下大家都对他刮目相看。虽然知道,一对八,闭目,赢七和一,和者与和者不能相提并论,但是毕竟和了!连我们,都觉得无上光彩。
陈君好钻研,很快就能看图,不久就做了班长,又做车间主任,再做生产科长,后来企业改革,我下了岗,他带领一班人,顽强地坚守车间,加工金属结构,虽然收入不高,也维持了若干人的饭碗。我再次回厂没几年,陈君满55岁,以特殊工种身份退了休,我们都为他高兴,以为从此他可以不必操心生活。
那天早上,很早,忽然电话响了。我爬起来,对方是陈君的女儿,立刻,一种不祥之兆叫我担忧。果然,电话是噩耗,陈君,昨天晚上,在蔡甸为人做工时,心脏病发作,已经去世!
我代表厂里主持了追悼会。悼词是我自己写的,念到伤心处,我泪如雨下!
陈君是因为女儿结婚买房贷款,退休后去做冷作工,想为女儿攒几个钱,谁知是这个结果!做父母的啊,总是牵挂着儿女,大河的水,总是向东!
陈君已经走了好多年。为我包沙发的薛君,更是早走多年。我们工厂,早已夷为平地,建起了商品房,一切都在变化,留给我的,是对这一切的无尽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