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慈元殿宫人住的小平房,初平心中还想着刚才审讯的事,绿杨正在做针线,一看到初平的轿子到了,连忙来扶她到床上坐下,看来早莺去当值换绿杨来照顾初平了。初平见她正在缝扇套,不由笑嘻嘻地说:“那个小书僮真是俊秀,看来他也挺喜欢你么!你要不要绣鸳鸯啊”绿杨抿嘴笑说:“他哪里会喜欢我啦!只是个小孩子不懂理。我想着就用白布做扇套,上面绣两缕垂柳,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的,你看可好。”说完给初平倒了一杯水。
初平一边喝水,一边沉思,想着春屏与孙蔓青两件事,临安城里竟然有这么一伙邪恶之徒横行霸道,但一时想不到两件案子从何处下手,不由越想越气,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倒把绿杨吓了一跳。连问她怎么了,初平说自己被刚才审的案子给气的,到底也没有向绿杨透露半分案情。
她想着想着,又想到卫国公府中潘有望讲的事,到底那幅图有何深意,那个镯子又怎么的,不由地睡着了。过一会儿,竟然被绿杨推醒了,说是皇后宣她,绿杨与初平连忙前去。
一进慈元殿,却见吕宫正、赵司正、戴典正都在。
皇后仍让人给初平搬了椅子过来坐下,问道:“初平,你看一下俩人的供状。”
初平明明一起参加审讯的,但还是再看了一次供状,见录的与那俩人刚才说的一致,点点头说:“回禀皇后,正是那俩人刚才所说的话。”
皇后点点头说:“吕宫正,你将那俩人暂时就安置在澄碧堂吧,派人好生照护看管,一是防逃跑,二是防想不开自尽,三是防有人探听消息,尤其这第三项最要紧,你几个都不得泄露,如有哪个宫人敢打听澄碧堂俩女之事,不管青红皂白,马上抓起来。还有那俩人饮食医药不可刻薄。”
吕宫正三人连忙领命。
皇后又对初平说:“你不像宫正她们久居深宫,你宫里宫外出入,也沾了市井之气,你就想想有什么法子,想出来就来向我禀报,如要调动人马,我自会向官家说明的。不过寒食过后,我要陪官家去绍兴,大约十天后才回,所以你最好寒食前告诉我。”
初平连忙领命。
第二日,初平照例起床去见皇后,却见阎贵妃也在。今日皇后着紫灰滚边小锦大袖衫,头上仍戴小花冠,花冠上今天插了桃花,杏花,荷花等绢花,贵妃今天则穿了淡紫色花绫背子,挽了一个堕马髻,戴了几朵深紫色的绢花,显得俏丽无比。
贵妃见了初平,笑道:“你脚伤了,却一日都无休息,日日奔走。皇后也太不疼惜你了。”
初平也笑道:“多谢贵妃心疼,我的小命就是皇后的,别说要我走走,就算要我命,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给皇后啊。我的脚只是浅浅的皮肉伤,没有到骨头,走走没有事的,况且来来回回都有小轿,不用下地的。
贵妃听她说了一堆的话,不由笑道:“哟,初平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连官话里都有临安口音了。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临安人呢。估计你连家乡话都不会讲了吧,我考考你啊,我身上这紫色,你家乡话怎么说。”
初平说:“我家乡的男子可讲的都是中土话呢,女人之间倒有自己的一套语话和文字,紫色叫母拉撒克依。”
众人听她口音如此奇怪,都笑了。
贵妃又问:“绿色呢?”
初平说:“米多利。”
皇后来了兴趣,也指着自已花冠上的桃花,说:“这个怎么说呢?”
初平回说:“毛毛诺哈娜。”
皇后笑道:“贵妃可说错了,初平没有忘本,家乡话说得可好呢!”然后转身向初平吩咐,“你今天和老董一起去景献太子府,他今后就住在景献太子府,打理那里的事务了。对了,后天寒食,我再提醒你,过了寒食我就要随官家去绍兴了,你明天要把那案子的想法告诉我,我好给你安排人手。”
贵妃正色道:“初平,此等奸滑之徒在我临安公然作恶,还把我们宫人卖到花柳之地,这么欺负我们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你这次需要什么,我定当遵皇后之命来援助你。”
皇后点点头,说道:“那几天官家和我不在宫里,你但凡有事多向贵妃禀报。”
正说着,董宋臣到了。几天不见,他的白发又多了一些,脸也憔悴了一些,又油又黑的,脖子上还有一圈黑皮。
贵妃笑问:“老董,你引伎人入宫秽乱宫闱,被中书舍人牟子才给告了,再加去年蒙古人来侵,大臣们没有说话,你倒要请官家迁都,这可是宦官干政,御史们都记着呢,现在新账老账一起算,非要以干政误国秽乱宫闱之名来杀你。不是皇后求情,官家宽厚,只怕你已经人头落地。但是洪老头他们一定要赶走你,所谓清君侧,远小人。官家就让你先去景献太子府呆着避避风头,景献太子妃年事已高,你要好好服侍。”
董宋臣哭着作揖,说:“老奴只知道服侍各位宫中贵人,只要贵人高兴,老奴就开心,贵人们要老奴做什么,老奴就会竭尽全力办好,哪里会干政啊。如今老奴去了,但请皇后与贵妃保重身体。”说完一弯腰。这脖子一伸出来,那圈黑皮可就更明显了。
贵妃笑道:“老董,你老糊涂了,还是宫里小太监拜高踩低,见你要出宫了就马虎对你,连澡都不给你洗干净,你瞧瞧你脖子上那圈黑皮,没得让人恶心死了。”
皇后看他窘得脸都红了,连忙让他起身。他谢恩起身,把衣领往上拉了拉,想遮住那圈黑皮,乃回道:“贵妃见笑了,我老董是最要干净的人,只是最近年纪大了,身子变胖了,不知道为何,脖子下面也会有一圈黑皮了,洗五遍都洗不干净,只怕连用刀子刮都刮不下来咧!”
告辞完毕,董宋臣与初平各乘一顶小轿,往景献太子府来。
要说这景献太子,也是有来历的。原来六十多年前,那时的官家还是宁宗,他八个儿子都夭折了,没法子,就到宗室里找孩子继承江山,找了一圈,看中了太祖的十世孙赵与愿,接到宫中当作太子养着,想将来继承大位,谁想四十年前,赵与愿英年早逝,年仅二十九岁,谥号景献太子。宁宗后来又选了一个宗室子弟赵竑为太子,这赵竑沉不住气,得罪了权相史弥远,史弥远暗中去绍兴民间选了现官家,也是太祖十世孙的赵与莒,送到临安府先改名贵诚,后又改名赵昀,只说承继沂王王位,暗中却与杨皇后安排一切。等到宁宗一崩,立即把赵昀接到宫中,矫诏传新帝,就在宁宗棺边承继了大位。等赵竑慢吞吞到了宫中,一切已经成定局,赵竑平时为人轻慢,也未培植自己的强势力与史弥远抗衡,因而此时竟然无人帮他争皇位,最后他被贬去了湖州,后来听说还被赐死,所以说这帝位相夺,真是凶险,一步不慎,满局皆输。
赵昀,也就是史相当年立的太子,如今的官家了,他也算沉稳人物了,继位之初十年,因权相史弥远大权在握,又有拥立之功,官家韬光养晦,熬到史相去世,官家执掌大权,整顿吏治,清明朝政,继位十年就联蒙灭金,一扫百年前的靖康之耻。
至于景献太子,去世时仅有一女,太子妃一人将她拉扯大,后来这女儿嫁与武状元江万载,生了三子一女,分别为江钲,江钰,江铭,江铉。可见江家真是军旅世家,连女儿名字都取得如此雄伟,不象别家取名都是花啊玉啊的。因她丈夫谥号是景献,众人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她,就以景献太子尊称她,一下子就过了四十年,她也成为了一位快七十岁的老太太,世人竟然还称呼她景献太子妃。
官家与景献太子素未谋面,他被史弥远选入宫中时,景献太子已逝世好几年了,他只听闻太子在世时为人宽厚,机敏过人,字写得与高宗、孝宗一般无二,又善画竹石,已有敬意。又想到若不是景献太子英年早逝,那今天的官家说不定还是他呢,大宋的锦绣江山又哪里轮到自己来坐呢,感觉白白占了景献太子的便宜,因而心中又添了一番谢意。这么一想,连带着对景献太子妃也是如母如姐般优待。世人皆是势利的,官家既然尊养她,众人也都不敢怠慢她。
初平在轿中打了个盹,忽就听人呼:“景献太子府到了!”
董宋臣下了轿,初平则是连人带轿一直往里抬,抬到快正厅方被人扶出。
清明前后的天,最是变化无常的,前几天热得像夏天,昨天和今天都是小雨,又冷回了几分,景献太子妃今日内着土色灵鷲球纹锦袍,外着黑褐色的背子,梳了个朝天髻,戴了个小莲花冠,花冠上饰了几块玉,显得慈祥而端庄。
董公公先宣了官家的恩典,总计有红罗十匹,褕翟衣一副,七宝冠花篦环一副,风字玉砚一个,建阳窑黑釉兔毫盏一对,琉璃花四朵,银铤一千两,还有两食盒的清明团子,咸甜各一盒。
宣完旨,景献太子妃上来一把抱住初平,说:“初平,你的脚好点没有,我可怜的小人儿啊!”
初平还未说话,景献太子妃的贴身丫环依依和暧暧已经上来劝解,依依说:“老太太,好了,好了,贝散直本来脚不痛的,倒被你叫痛了!”
太子妃一想,倒也笑了,说:“我和初平是有缘,每次见到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满心里疼她。和她讲讲话,我就是开心。”
暧暧说:“那老太太你为什么不让初平在您眼前尽孝,还把初平送进宫里呢?”
太子妃眼一瞪道:“你们以为呢,几年前我留着初平住了大半年,但是听初平说道要回国,但如果她真是日本权臣家的小姐,能把她扔到船上漂到大宋的,必是家里都有脚力能狐惑家主的人,我一个大宋无权无势的老太太有何能力保她回去,就算回去又如何能帮她降伏奸人,正本清源?我年纪大了也说不清楚,本想着带初平进宫让她自己和皇后亲自禀报内情的,让皇后帮她,谁想着皇后也是一眼看中她了,说道新进宫的宫人叫早莺,新燕,浅草,绿杨,怎么我们府里就有叫初平的,白乐天有诗,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初平摆明了就是要进慈元殿的,于是就把她留在宫中了。”
到此处,不由笑骂俩人:“和你们一说话,我差点忘了和初平说正事了,初平,你去后院看看。”
说毕,依依扶了初平往后院去,就见一个男子正在练武,一把斩马刀舞得虎虎生威,飞起砍下,尘土飞扬,身手矫健,孔武有力,似有几分当年岳飞元帅的风采。旁边有位少女下着紫裙,上着绣花牙白色衣服,腰带是铭黄色的,分外耀眼。看到初平,她笑了,高声说:“贝散直来了!”
那名男子也停了练刀,旁边自有人递了手巾,他擦了擦了汗,也笑道:“初平,你的肩和脚好点没有,这几天不要到处乱跑,要休养的。”
只见他身材高大,发如黑云,因常年带兵,风吹雨淋的,脸色有些黑,目光炯炯有神,鼻如刀削,唇却甚薄,这使他又带了一丝俊秀之气。
原来那名少女乃是尚书江万载的四小姐江铉,而这名男子是她的大哥江钲,俩人母亲都是景献太子妃的女儿。
初平看着那名男子的笑脸,只觉得这笑容如同冬日暖阳般照着自己的心,一见他的笑容,心中长久的思念与烦闷都一扫而光。她顿时呆立当地,平时的口牙伶俐,此时竟然一句话都讲不出来,突然想着自己与他恐怕此生婚姻不成,心中发苦,他又是长久在外打仗,去年回朝,也是驻扎在城北皋亭山,这几个月来,虽然日思夜想,还是第一次见他,不由心内五感交集,顿时泪眼婆娑,轻轻叫了声:”江大哥。“
江四小姐连忙上来给初平擦眼泪,说:“好好的,清明还没有到呢,况且你的亲人坟都不在大宋呢,你怎么就哭起来了,走,我们一起见外婆去!”说完,几个人向前厅走去。
前厅里,景献太子妃正与董宋臣闲聊着。景献太子妃笑道:“老董,我这府里人少,也都老实,事务也简单,每日里忙完了你就多休息。到了我这里,只要你不做出格的事,洪老头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他总是要给我几分老面皮的。”
董宋臣连忙作揖感谢说:“太子妃真是厚待老奴了,老奴真是惭愧。记得四十多年前,老奴才进宫中时,有次做错了事,被老珰打骂到吐血,正巧被景献太子看到,他怜息老奴,说都是爹生娘养的,若是民间寻常人家,只怕这个岁数还在爹娘怀里撒娇呢,但是现在丢了男根来服侍官家嫔妃,还要受此打骂太可怜了。于是找了太医来救当时才十二岁的宋臣,让我好好休息了几天,后来还赏了一些糕点。只可惜天妨英才,景献太子竟然就这么去了。不过他有这么好的外孙外孙女,想着也是天可怜见的。”
景献太子妃点点头,接着也一声叹息,说:“董公公,你说江钲和初平没有缘分吗?我才不信呢,你看,今天俩人没有商量过吧,初平就穿了男装,和我孙子穿的一样,皆是鼠青色缂丝团花袍,都戴着铁锈红的襆头。可是为什么两年前就成不了姻缘呢,那时候皇后要把初平赐给江钲当平妻,我那个老亲家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以死相逼,不许大孙子娶初平。”
董宋臣看看左右,景献太子妃连忙让他们下去。董宋臣摸摸后脖子,说:“回景献太子妃,老臣可能知道原因。”见景献太子妃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于是说:“听说两年前皇后要把初平赐给江钲,江钲的祖母就派了自己的大儿媳妇,现在的吏部尚书江万里的夫人,也就是江钲的伯母来宫中探看。真是不巧,那天江夫人见完皇后之后,竟然乔装成老宫女,直接到慈元殿宫女住所,看到初平是此怪相:披头散发,正坐在桌边吃着一盆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鱼脍,哇,这生鱼片蘸着酱油啊,芥末啊,姜末啊,一片一片往嘴里送,吃得那个高兴啊,汁水酱料都从嘴里流出来,初平就拿袖子擦了擦,那个鱼腥味啊!啧啧啧,江夫人再往下一看,更不得了,初平竟然脱了鞋子,一只脚压坐在屁股下,另一只脚在桌子下荡啊荡,那个脚呢,分明就是没有裹过的天足。吃到辣了,还喝口水,再用裙边扇风,村妇也不过如此吧。
江夫人一封书信就寄到老家,说这初平不知道是哪个外番来的野人,与宫中女子的规矩相差甚远。江老夫人气了个半死,她本是江南西路程家人,先祖可是程颐啊,程朱程朱,那是本朝圣人,您老人家必定也知道程家人多少刻板无趣啦,如何会让一个来历不明且举止不雅的女子进门。江老太太当初在背后不定埋怨皇后,怎么把这么个大脚野人赐给江钲。于是写了回信,颇为不敬地埋怨了皇后,听说信里最后说写道就算皇后要把江家满门抄斩,也决不让初平进门。如果是江钲自己敢娶初平,那祖母就绝食而死。皇后是最宽厚的,也不会因为一个宫女而失礼江家,这赐婚就作罢了,而江钲也是孝顺的,虽与初平情投意合,却也不想忤逆祖母,碰巧蒙古人入侵,战事吃紧,军旅事务繁忙,俩人之事就搁下来了。皇后是宽厚的,被江老夫人一封信气到头疼,却还担心江老夫人这不敬之信被人弹劾,给江家带来祸患,将此事压了下来,只说自己离不开初平,舍不得她离宫,因而赐婚之事暂且作罢。此事宫中知道的人极少,我也只能知道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