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平的天仍是一片灰白,没有太阳,没有云彩,宛如一道绝缘屏蔽,将色彩与温度谢绝门外。
从郊区到县城,一路上几乎寸草不生,偶尔飘落的碎雪掉在地上,如同陷入一片焦土,被迅速溶解蒸发。两只寒鸦在一枝枯桠上哀嚎一阵,遂振翅高飞。当中一只忽的栽到地上,没了声息;另一只越飞越远,如同掉进黑洞的天体一般,消失不见。
丰平也没了城市的模样。道路两旁,没有钢筋水泥聚合的林立高楼,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铁丝网和钢板拧成的隔离区,以“Zone1”、“Zone2”的字样向城市心脏延伸。被隔离的人群,男女老少混杂其中,他们双目无神,四肢无力,或躺或坐,呆呆地看着医生和谭晓茜在车上缓缓驶过。
谭晓茜记得,研究所司机送自己到煤场的时候,曾路过丰平县城。丰平虽然落后,但是有楼、有交通设备,它至少是人生存的地方,而不是眼前的无主之地。她又想起昏迷前后的两个世界、医生手机的5G信号以及2019年的当前日期,内心的“科学”已逐渐坍塌,而眼前的景象,未必不是坍塌后的圮地。
她的眼睛定住了。她看到在“Zone5”里,一个衣不蔽体的妇女,怀中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孩。妇女应该是饿极了,她的涎水如同粘稠的汤汁,从嘴角滴到婴孩额头;她的胸部干瘪,显然无法为婴孩供给奶水。
谭晓茜只觉喉咙一阵涩痛。她叫医生停车,从后座上拿起两个苹果,缓缓走近“Zone5”。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谭晓茜,妇女眼中突然亮起兴奋的光。她也支撑着站起来,颤巍巍地靠近铁丝网。
谭晓茜深吸一口气,此时她们平视的距离不足20厘米。她将苹果举起,准备递给妇女。突然,妇女嘴角猛然上扬,阴冷氛围之下,她的满是污迹的脏手迅速抓向谭晓茜的脖子。
谭晓茜一惊,眼见妇女的手碰到铁丝网;还没回过神,只听“啪”地一声,妇女被反弹近十米远,脑袋栽进土里;婴孩则掉在理她两米的地方,满身是血,一动不动。他们身上都冒着烟,仿佛刚燃烧过的人偶。“Zone5”里其他的隔离者有的拍手大笑,有的抱着脑袋,抖个不停。
“走吧!”医生在车上叹了口气,催促谭晓茜。
“隔离层通了高压电?”透过车窗,谭晓茜这才发觉,所有的隔离群体都没有靠近墙体,他们甚至愿意靠在比自己更脏的同伴身上。
医生点点头:“2.4万伏,一击致命。我们尝试了数十种方法,只有这种,能让他们老实。”
谭晓茜微微皱眉:“但瘟疫的病毒是靠空气传播啊,而且它们是蛋白质,蛋白质不导电,隔离有什么意义?”
医生点着头指着脸上的口罩:“所有要戴上这个。病毒直径一般在0.1微米左右,这种口罩的最大过滤缝隙不超过0.05微米”,他转过头看着谭晓茜,“隔离对于病毒而言,确实是多此一举;但为了保护更多无辜者,它的意义重大,它钳制了病毒携带者的魔爪。”
谭晓茜想起煤场里的钋。钋的微粒如果漫游于城市各个角落,有空气的地方,必定不留活口;而眼前一幕虽然悲惨,但在悲惨的幕帘之外,却透露着一种希望。
生的希望。
高耸的医院,与冷峻的隔离区牢笼,如同对峙的两个世界。医院的规模,几乎有上留市人民医院的三倍大,病痛者的哀叫呻吟在这个大型容器里,如同黄钟大吕的悲情变调。
医院一直是谭晓茜最不愿意去的地方,那里只有伤痛、死亡、消毒水气味,冗余杂陈的尽是负能量。而现在,她不得不面对这所有一切:小孩腿上灌出的脓水,年轻人脸上密集的水泡,中年人抽搐不止的嘴角,老年人无法控制的失禁……仿佛整个县的人口都堆在了这里,病床早已占满,房间、走廊的过道上遍是死气沉沉的病毒感染者;输液瓶一箱一箱地码在墙角,如同猎人为过冬准备的一季度的晚餐。
医生一进医院大门,就被同事叫了过去:“初步诊断,这群人感染了‘D病毒’,抗病毒血清已经用完,麻醉剂也所剩不多,我怕……”医生打了个手势:“先看看!”
谭晓茜后脚跟进。这是一个巨大的诊疗室,里面没有病床,50多名患者躺在地上不断呻吟,疼得翻来覆去。他们的瞳仁不断变大,仿佛黑暗笼罩了他们眼里的所有光线。
医生走到一名患者身前,拿起同事递给他的注射器猛然一扎,患者立马安静下来,黑色瞳仁逐渐缩小,眼睛也慢慢闭上。
医生抬起头:“还有多少麻醉剂?”同事打开纸盒,里面躺着最后两支。医生皱起眉头:“都一天了,新一批药品还没送来吗?”同事叹一口气:“运输车辆遭到一群异变D病毒患者的袭击,具体情况还不知道,军队正在去接应的路上。”同事看了看其余患者,又看看医生,半带征询地问道:“要不……就算了吧?”
医生看着剩余的患者,陷入沉思。突然,一名患者跃地而起。他的眼白已完全变成黑色,嘴角也长出两枚尖牙,他朝医生猛然扑来。
医生吓得倒在地上,闭眼等死。耳旁“砰砰砰”巨响,再睁开眼,只见那名患者倒在血泊中,脑袋上的血洞尤为醒目。
医生无力挥挥手,一群荷枪实弹、戴着防弹头盔的军人冲过来,拿着电击枪将这群病毒患者悉数击晕、拖走;另一群军人拿来水、消毒器清理地板、墙上的病毒血液。
“他们要带病人去哪儿?”谭晓茜扶起浑身酸软的医生问道。
“烧掉。”
这是一块真正的焦土。两公里的半径内,尽是被火煅烧成的黑色——除了最中心的红。十来名军人背着火焰喷射器站成一排,如同侵略者屠杀无辜者一般,拿着火焰喷头对“D病毒”患者一阵猛喷;那不断扩大的红色,如同冥界里努力绽放的曼珠沙华。
天上下起微微细雪,雪花与逝者的灰烬交相起舞,坠落在谭晓茜的棕色大衣上。医生想用手将这些不祥之物弹掉,谭晓茜撇过身:“这就是你们对待病人的方法——在无法医治的情况下?”
医生的手停在了半空。他好像没听到谭晓茜在说什么:“丰平这座城,仿似自出现以来,就与世隔绝一般。这里没有阳光,空气潮湿,常年冷风不止,如同埋葬地下的枯枝败叶。所以,这里没有草,没有树,因为缺少光合作用,它们活不了几天就死去,甚至这里的人,也难以长寿。终于,在这场不见天日的发酵中,种种病毒出现了。最开始是常见的感冒病毒,本来感冒病毒是最易消灭的,但讽刺的是,由于没有阳光,这群蛋白质不但没被消灭,还如同摩尔定律般裂变、重构,进而催生出动物、植物、噬菌体以及拟病毒等一系列高级病毒。”
医生缓了口气,继续说:“你一定看过《生化危机》吧?里面的‘C病毒’、‘T病毒’让人印象深刻吧?‘D病毒’就是与之类似的病毒——当然没有电影和游戏中那么夸张。‘D病毒’命名很简单,首例患者被发现的时候,他正在攻击一条猎狗,并咬破了它的喉咙,喝掉它的血。这种病毒是动物病毒里最厉害的一种,也是目前所有病毒里级别最高的一种。染上这种病毒,如果没有及时注射D病毒血清或者进行麻醉,它会迅速感染身体和大脑中的细菌、真菌等微生物,并寄宿到体内已有的病毒当中,消耗人的意识和行为,将人变成彻头彻尾的行尸走肉,如同电影和游戏中见人就咬的僵尸和变异动物。今天那个死去的妇女,身上携带的病毒极有可能已经升级为‘D病毒’,或许……‘Zone5’就是下一个焚烧目标。”
医生走到谭晓茜跟前:“所以,我不烧死这群人,现在的你,很有可能就是刚才的他们,甚至丰平这座城,将永远成为这个世界的隔离带。你现在明白了吧?”
谭晓茜没有回答。她放眼看了看丰平的地形。这里的地形高低起伏,四周没有突兀的高山,中心地带也不是深陷的盆地。这是中规中矩的北方地貌。在谭晓茜的记忆力,只有四川CD因为地处四面环山的盆地,空气及云层对流最终造成少见日光。但这里不是盆地,为什么没有太阳?
她突然好想见到分别多年的妈妈和朋友。或许自己坚持的奋斗和信仰,还真不如他们浅薄而老套的断论——是啊,自己崇尚科学,但科学反馈给了自己什么?它的反馈,比迷信还不真实。
她借来医生的电话:“妈,我今晚回家吃饭。”
谭晓茜开的是医生的车。医生的车实际上也是某位死去的病人的车。病毒对人口的无情屠杀,早已让这里的物资过剩。在现实社会里,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拥有享之不尽的物资,但这里不是现实,谭晓茜在心里告诉自己,这里只是一片坟墓,过剩的物资,最终只会是坟墓里的陪葬品。
汽车平稳地驶向县城出口,“Zone27”、“Zone26”的标识在窗外两侧不断倒退。此时,对面驶来一辆装甲车。过高的地盘以及黑色的车窗,让谭晓茜无法看清里面的人。装甲车的深绿色外壳上,洒着一条条醒目的血迹。不知道他们与D病毒患者的战果如何?希望你们得救,所有医疗物资完好无缺,谭晓茜心里祈祷。
行到“Zone5”处,里面的患者正一个接一个地猛烈撞击隔离门,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被电死在地上。挥向禁锢之门的铁拳,是一群无脑失心疯的手,也可能是一颗奔赴解放的心,而现在,谭晓茜已无法判断疯狂抑或解放,她只知道只有立马离开这里,她才能拥有自己的自由。
想到这里,她不由猛踩一脚油门,逃也似的驶离丰平。
开了大概半个小时,汽车突然猛烈震动了一下;车窗如同被子弹击中一般“哗哗”碎裂;车体后面部分突然离地,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谭晓茜紧紧攥住方向盘,直到两只后轮重重摔在地上。
车静止片刻,谭晓茜松开方向盘,四下里看了又看,并未瞧出任何端倪。她下车走了一圈,车头灯和车尾灯碎了,两侧车门微微内陷,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之处。她纳闷地上了车,继续往前开。
随着汽车的不断驶进,谭晓茜的疑虑也随之加重。这条路,是通往丰平郊区的公路,医生中午回城花的时间,不过半个小时左右,而自己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却还没走到煤场。路的前方出现了日光,日光温和地打在路面上,路面将整个世界折射得澄澈透净: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土地,眼前是没有尽头的公路。
她一边纳闷为何丰平出现了太阳,一边加大油门,换到最高档,以最快速度前行。路面有时候微微上扬,有时候缓缓下行,有些地方有轻微的弯道,但都不会对驾驶造成任何障碍——路上没有人,没有车,没有路标,没有防撞,什么都没有,除了谭晓茜和她的车。
谭晓茜有些怕了。她怕继续开,她不知道这条路还有多长;她更怕停下来,停下来无异于等死。她想通过观看窗外风景来分散这种恐惧,但窗外空无一物;她试着打开收音机,但收音机接收不到任何频道。她有些内急了,她停下车,遮遮掩掩地到路旁解决,如做贼一般四下张望。
解决完毕,她直起身,恰好一阵风迎面吹来。好暖的风啊!谭晓茜不禁闭上了眼睛。这是她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户外体验效果。她经常幻想在某个风和日暖的周末,驱车到某个深邃而幽静的山区,到不知名小山丘的制高点,到一家农户的房顶上,张开双臂,迎接大自然这份静谧而温柔的馈赠。但如同多数人一样,她有个毫无新意的无法实现的理由:忙。是啊,科学走到今天,经历了多少时光的浴血奋战、风雨兼程,自己这短短几十年,仅是这个进程中的沧海一粟,她无法停止忙碌,她想在科学的滚滚洪流中,留下自己最耀眼的光辉岁月。
而此时的风,已将她所有的理想与信仰加以懈怠。当所坚持的科学被颠覆,当不知道自己碌碌数年却不知通往何处,当浑身上下疲惫不堪,还有什么能代替暖风拂面的惬意与悠然?
她就这样张开双臂,久久伫立,风将她的长发一绺绺地吹向半空,如同一曲待人注音的五线乐章。然而,她的手却慢慢垂下来,眼底眉梢也随之出现些许忧郁。在这份惬意之下,另一种更猛烈的情感涌上心头——
孤独。
曾经她沿以为傲,现在却惧怕异常的孤独。
由于从事工作比较精专,谭晓茜并没有刘起那么多时间来看杂书。在屈指可数的闲杂读物里,《大唐西域记》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她觉得,自己和玄奘就是两个领域中的同类人。当玄奘迷失在莫贺延碛大沙漠中,她孤身奋战于各类元素的放射衰变里;当玄奘独自走过白云苍狗、神州大地,她的思想也正和千百年前的科学家发生碰撞。他们都为了各自的理想与追求“究其极”、“辨其原”,无论这条路多艰辛、多孤独。
她现在才发现他们不是一类人。她的孤独,是于闹市里寻一份安宁;而玄奘,则是独自一人、箪食瓢饮,凭双脚走遍万里河山,走向他乡异国。她所谓的孤独,是与父母、朋友赌气后的对垒,是想争一口气;而玄奘的孤独,是他在自我认知后做出的选择。前者是被动前行,而后者无怨无悔。
她现在才发现,她是多么害怕孤独。她知道获得一次旅途,需要牺牲一部分东西,但她没想到这次暖洋洋的体验的代价是她的所有一切:人群、声音、事业,以及回不去的世界。她望向前方的阳光。她知道这个世界有罪恶,有负面,她一直相信这些事情只会发生在黑夜,比如孤独。而现在,在太阳下,它实实在在发生了,而且比黑夜更华丽,更绝望,因为它在阳光下燃烧,燃烧的火焰既耀眼,也灼心。
她缓缓坐上驾驶座,关上车门。风声被隔绝在外。世界彻底静止。她闭上眼睛,睁开眼或许是另一个世界,她想,如同在丰平煤场苏醒之后。几秒钟后,她睁开眼,一切如旧。她惨然一笑,脸色如同白纸。她扭动车钥匙,排出的尾气,成为这个明媚世界唯一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