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梦与续梦。
听到姚泽对这些词的介绍,廖沉的精神明显有点失控。
他此刻已经从营养舱离开,坐在了冰冷的椅子上,衣服换成了宽松的黑色圆领t恤和军裤。和姚泽面对面,格罗丽娅轻轻飞到了椅子的红木扶手上坐下。但后颈的链接装置仍未取下,只是将对接模块换成了无线的版本。
如果因为真的他的“梦”能够救那些丧梦患者,那位朋友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这就是他所谓的……能力?
即使吃下了所有的梦,精神上的痛苦仍然无法依靠任何物理手段缓解。进入新的人格,新的人生?廖沉完全无法相信这种事会发生。
“我曾经,几乎把我所有的梦都给了我一位丧梦的朋友,但他的病并没有……好起来。”廖沉强迫自己想起那段日子。他只能旁观那位朋友的人生,失眠,剧烈的头痛,由原本三天两头去医院变成根本没法离开医院的病床,看着对方渐渐丧失活下去的信念,最后只求一死。
“我很抱歉,确实是个不幸的例子。但人生总是要勇敢尝试一下,是吧?”姚泽说。
负责续梦计划的研究组仔仔细细调查过廖沉的生平,上到廖沉的交际圈(虽然为0),下到廖沉喜欢的食物口味,但廖沉曾经把梦提供给别人倒是个新消息——怎么会没调查到?
“造梦到底有没有效果,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但总得有……怎么说来着,吃海王蟹的人,对吧?”姚泽不太擅长用这些俗语,大部分这个时代的人都不擅长,毕竟现存的生物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和旧时的环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廖沉只觉得烦恼,沉默不语。失败了一遍遍的事情,到底做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你愿意合作就好。”姚泽倒是挺愉快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来廖沉有合作的意愿:“来吧,跟我来这边。”
倒是介绍一下患者的资料啊。他轻轻叹气。
廖沉跟着他穿过玫瑰们的工作台,再穿过灰色的长廊。尽头是一个透明的小房间,里面的玻璃映出温柔的红色晚霞,至于那是否是真实的风景则有待考证。房间的中间有一把红色的高背椅,椅子上装着链接装置相似的对接器,它连接着数以千计的线,那些线又走入水一般的地面,一点点沉下去,消失在深渊之中。
一切充满了诡异的违和感。
廖沉看了一眼觉得自己走进去,也会沉下去。水地板看起来太不靠谱。
“这就是我们的造梦机器。”虽然还没造出过成功唤醒患者的梦,但总归姚泽对这台机器充满了自豪感,毕竟能造出这样的机器的研究组,这个时代别无分家。
廖沉观察了半响,也没看出来线以外的科技成分。
姚泽知道他在观察什么,每一个还没听过介绍的人都有相同的疑问——就这些线,能干什么?
“不是线,而是整个玻璃房。你看不见的地方是运算达每秒九兆亿次的智脑。”姚泽指了指水面之下的地方。
他努力凑近玻璃房,但仍然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平静无波的水面。
“进去吧。”姚泽推了他一把,注意到格罗丽娅也想偷偷摸摸跟进去,眼疾手快揪住格罗丽娅的裙边。
廖沉看了看眼泪呼之欲出的格罗丽娅,又看看一脸轻松的姚泽:“格罗丽娅不可以吗?”
“她进去机器会受影响,本来玻璃房就是用来隔绝外界的罩子。”姚泽坚决摇摇头,把格罗丽娅强制塞进旁边跟过来监控的玫瑰的怀里。格罗丽娅可怜兮兮地盯着廖沉,廖沉只好无奈地摸摸她的头:“我很快就回来。”
“主人您要小心哦。梦里的世界超超超——超级危险的!”格罗丽娅不放心地嘱咐道。
“恩,我会平安无事回来的。”说着,廖沉走到了玻璃房的门口,门应声开启。
走进去廖沉倒是完全没有感觉有水的触觉和气息,看来只是模拟的水面。地板在他走过的地方泛出一波波的涟漪,线则完全没有受到触动。房间不大,廖沉走了几步就到了高背椅的旁边。
核桃木的坐框,椅背和扶手有着精美的雕花,放着天鹅绒的坐垫。廖沉坐上去觉得非常软,比平时坐的塑料椅子不知道软了几倍。窗外仍是瑰丽的晚霞,不知道现在的确切时间。玻璃房是单向玻璃,里面映出黄昏时的风景,同时也无法看见外面的人。
“喂——喂喂——听得到吗?听得头点点头哈。”不是姚泽的声音,而是更为年轻,清爽的音色。廖沉虽然疑惑中途怎么换人了,但还是点了点头。毕竟换人也不关他的事。
站在玻璃房外的姚泽皱起眉,看着突然抢过自己声音控制权的青年——同样穿着白大褂,里面穿着五颜六色的卫衣和炫彩闪光的收脚裤,头发也染上了七八种颜色,但是脸显得非常纯良,过路问你要一百块回家都不忍心不给的那种类型。姚泽认识他,而且认识很多年了。作为同样在续梦研究组的同事,他深深感到这是一段孽缘。
“焦泉,你不是在M20吗。”姚泽有不好的预感,他直接掐了声音,不让廖沉听见。
“顺路来通知一下哈。那对双胞胎的训练任务结束了,M57暂时关闭,过些天就来M42。”被叫作焦泉的男子显得非常轻松,毕竟不关他的事,“唉,谁叫续梦者在你这呢。我刚刚看了一眼哈,长得挺好的,双胞胎肯定喜欢。你自求多福。机器运转不错吧?”
“很好,很好,好走不送。”姚泽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谁把那对双胞胎又放出来了?!
“哈哈,你还是先多申请点维修经费吧。”焦泉无所谓地摇摇头,看别人遭殃是他的兴趣爱好,尤其是把坏消息通知给本人的那一瞬间,没有比这更棒的时候了。他摆了摆手又去操纵声音系统了。
续梦者啊。焦泉想了想。他也没想到真的存在这种人。共鸣出现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是机器终于负担不了,开始出故障了。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比“玻璃房”有用。所谓的续梦……哈哈。
焦泉清清嗓子,又开始说:“你背后的链接装置在倒数十声后会自动连接上,不要害怕哈,就是个小测试,放轻松,脖子靠在椅子上,对对,就那样,别动。好了,马上就是好戏上演!”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廖沉感觉后颈一凉,他眨了下眼,玻璃房间消失,变成了无限下落的兔子洞。
蓝色的丝带仍然缠绕着他,将他缠在了椅子上。这次廖沉有了心理准备,一点惊讶都没露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上方漂浮的少女。多来这么几次,他以后见到什么都大概不会惊讶。
但这次的梦里也换人了?
“您好。”少女穿着蓝色的洋装和围裙,头上戴着蓝色蝴蝶结,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爱丽丝。面容娇嫩与初生的春日花朵无异,眼神却如山谷里的一潭死水。如果以人类的年龄来判断,大约也是十岁未到:“我的名字是逢生。您可以以您喜欢的方式称呼我。现在,是梦开始的时间了。”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虚无缥缈,像是飞到了天边。廖沉要费很大劲才能辨别她说的每一个字。少女的声音比格罗丽娅更像机器,没有语调起伏,只是念着他人准备好的台词。
蓝色的丝带照亮了四周。廖沉看着她从井壁的碗橱中抽出了一罐饼干,又摇摇头塞了回去。
他听见少女嘟嚷着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对。这些都不对。
他们仍在下落。井壁的风景一直在向上移动。可是抬头也看不见任何光芒,只有无止境的黑暗。
最后少女找到了,那是一罐茶叶。也许不是茶叶,因为廖沉看见了里面藏着白色的花朵。他觉得那些就是叶子,也许是花茶。
他不明不白地接过那罐叶子。那个罐子很脏,上面有各种污渍,廖沉下意识想找东西擦擦它,但来不及了,当他的手试图离开罐子的时候,世界就变了。
“您会喜欢这个茶会的。”只有少女的声音还在耳边依稀残留着。
罐子不见了,井壁不见了,兔子洞不见了。少女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被关进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箱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