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这样游手好闲真的好吗?”说话人是名十来岁模样的女孩,身着褐衣手握鱼竿,盘腿坐在竹岸,面前湖水如镜,身后全是绿林。
“没大没小,你不也在这坐一下午了。”回话的是位身穿朱子深衣,三十岁上下模样,头发乱糟糟的青年。
他坐在女孩身旁,湖光映照下看不清面目,声音中透着与邋遢外表不符的清灵。
女孩闻言摇头反驳,“我是在为母分忧,解决晚饭。而你是逃避人生的艰难。”
“小意,难道我就不需要吃饭吗?没人买鞋所以穷的吃不上饭,为了填饱肚子,忍受旁人的轻蔑来钓鱼,多么值得同情的遭遇。”青年做作地抹了两下鼻子。
“叫我宋雪意!轻蔑你的旁人就是我对吧?没饭吃活该!谁叫你卖什么盈香履,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女孩白他一眼,小意小意地叫着怪亲的,装可怜骗走她那么多条鱼,再上当是傻子。
青年一把甩掉鱼竿,迅速地掏出一双莹粉缎绣的鞋,推到宋雪意眼前。“小意,你看看它!你仔细看看它!难道不好看吗?”
宋雪意快他一步伸手一隔,“好看好看,什么来着?芙蓉锦缎面是吧?珍珠羽软毛内里,然后啥香啥花浸泡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听了一个月耳朵要起茧子了。
“是冷莲香萃指花!还有…”青年急急地插嘴更正。
宋雪意一摆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可是它有什么用,除了香?除了好看?能吃吗?银屏湖周围都是些穷的要穷散修给饭吃的凡人,要吃饭的,没工夫信达雅的大叔!”宋雪意没好气地回道。
青年低头一遍一遍抚摩自己的杰作,仿佛在安抚鞋子,不要因为没有人欣赏而难过。
“你不懂审美。”他咕哝一句。
宋雪意没有接话,而是熟练地收竿,起身拍拍屁股,一手拎起装了十多条鱼的竹筒,一手将鱼竿架在肩膀上,作势要走。
“小意~”青年一下子从幽怨状变做双眼带水的模样,看着宋雪意谄媚地笑。
“唉,真拿你没办法。”宋雪意放下鱼竿,从竹筒里抓住一条鱼拎起来,在青年的竹筒上晃了一圈,眼看将要扔下去了,迅速收手扔回自家筒里。“我爹今天差不多该回了,想分你也没有富余的。”
青年扁扁嘴,哼了一声。
宋雪意得逞地嘿嘿一笑“慢慢钓吧大叔,用你的审美感动鱼。”说罢拿起东西快步跑开。
青年看她深一脚浅一脚远去的身影不免一笑,“这小丫头”。
见她跑远,回望女孩儿的青年的眉眼也看得清晰了,绣眉桃面,挺直的鼻梁添七分硬朗,流盼之间轻世不羁。
他来这银屏湖已有三月余,是为湖内独有之镜屏鱼而来。
这银屏湖地处灵微境三大山脉其二,玄丘山与玄虚山的交界处,纵五丈宽三丈,由玄丘山东,玄虚山西的山脉,和南北小丘的山溪堰塞而成。
原来是经南华国通往北华国的必经之路,自南华到北华的传送阵建立后,这条昔日要道便日渐衰落,成了散修凡人赶路劳顿的补给之地。
常人只道银屏因湖面如镜银光而得名。殊不知这都是湖底镜屏鱼的九重禁制生出的障眼法。若不是他受损的法宝需要镜屏鱼鱼目来修补,他才不会在这个穷人扎堆的地方耗三个月。
不说没人花大把灵石找他炼器不说,连他来路上无聊解闷玩的俗物盈香履都无人问津。除了这些,镜屏鱼也让他郁闷。
若说这九重禁制并无太大杀伤力,却极惑人,结丹修士来了不费一番功夫,也未必能觉察。何况,数鱼所化禁制相互交错生出的变数,在水下也非轻易可解的,不然,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今日月圆,兽畜修炼必引其光华,他相信镜屏鱼错过一二,不会错过第三次。来吧,小鱼鱼,可不要小瞧了天才炼器师的耐性。
暮晖中,宋雪意翻过山头,手里又多了一团野菜。望见不远处高高低低的二十来户人家组成的坊市,见东边自家租住的院子炊烟袅袅,她加快步伐奔过去。
宋雪意来到这正满一月,原是随父母去往北华,在此稍作整顿。
一路上听来往修士议论,西华洛星谷举行入门大比,遴选胜者可得一枚筑基丹,而此次洛星谷着实手笔不小,未胜但表现出色取一二名,可得谷内秘传沐神焕心露,经年优先入谷。
据说此露消秽召真,有埋仙种唤灵通之能。筑基丹虽好,能增加炼气十层修士一半的筑基概率,筑基成功则一脚迈入修仙大道,寿元也由炼气期的一百年翻倍至两百年。
而对于徘徊在宗门之外的散修,莫不是灵根驳杂,禀赋不入宗门眼之流。多止步于炼气五六层不能寸进,炼气十层寿元将近也不能至者甚矣,筑基丹得之何用?
沐神焕心露所谓的埋仙种,是洗经伐髓,纯净驳杂之气,可助突破天赋不足,炼气十层未可不至,筑基可期。
洛星谷此举一石激起千层浪,散修们蜂拥西华,通往北华的银屏湖比往日更发冷清。
宋雪意的爹,宋砚秋也在之列,将母女二人安置在银屏湖便匆忙赶去西华。算算时日,该是父亲回来的日子了。
推开院门,院内碎瓦搭起的灶台前,她娘正生火烧水。
小院只有一间主屋,屋内一床一桌三椅。她娘打扫的干干净净,陋不失馨。
“娘,我今天钓到两条大的呢!”宋雪意从竹筒抓起一条与她小臂般大小的肥鱼,给她娘看。
“放下吧!”沈令遥女儿见回来,急忙迎上来接下竹筒。
“爹今天能回来吧?”宋雪意心上惦念。
“应该差不多了。不用担心,你爹一向行事小心,不会冒险的。”沈令遥揉揉女儿头发,侧颜展笑道。
“娘,咱们去了北华好好找个地方长住吧,别东奔西跑了。”宋雪意垂眼道。
“意儿,你还不懂身不由己的含义。你如无灵根或是伪灵根,爹娘自会随缘自然。”沈令遥语重心长。
“可你是异灵根,本可入大宗门步修仙坦途,但却不知为何你不能炼气入体,有天赋灵根的女修没有宗门庇佑,没有自保的实力,若被歹人看了去,只会落得女鼎下场,你叫爹娘如何忍心。”
沈令遥不禁回想起那个梦魇般的黄昏,女儿那时才四岁,得了巡游的筑基前辈青睐选入门派,谁知,不足三月,女儿竟一个人从千里之外走了回来,衣衫褴褛,背上一层叠一层的血紫厚痂,不知受了多少鞭打,那时她才知道女儿不能炼气。
从青睐到失望、迁怒,不需要多少时日的,自己璞玉还是烂泥,宋雪意早就懒得去想。
“娘,七八年了,哪里有赏赐法诀和炼体方的比试,爹便上去搏命,大小门派的办法试尽了,一点起色没有。”她反安慰起了沈令遥,“我就是伪灵根,不是什么异灵根,修不了仙,还不如你和爹把精力用来筑基,我…”
宋雪意话未说完,门口处一道舒朗的声音传来,“说什么呢!”接着身影一晃,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院内。
“爹!”宋雪意三步并做两步奔上去。
宋砚秋抱起女儿,额头顶额头,“不许随便放弃,只要人在命在,凭这里,”宋砚秋指指脑袋,“总会柳暗花明。”
有什么比亲眼看着女儿年华流逝更令他难过的呢。
“嗯!”宋雪意乖乖地应了,心里却不希望父母再为自己神伤。
宋砚秋展颜一笑,放下女儿,牵起妻儿往内屋走。
“砚秋”沈令遥情意绵绵地轻唤夫君,夫妻十余载,她还像初见般。夫君的如煦笑颜总能让她心神情动。
“遥儿”宋砚秋同样浓情回望妻子。小别重逢,妻子的如水柔情不禁让他心中一荡。
宋雪意在一旁看着二人嘴角泛笑,唉,她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
正想着,宋砚秋的大手拍了一下她的头,“坏笑什么呢”。
女儿的鬼机灵,他早就领教过,每次浓情,女儿都会识趣地悄悄走开几个时辰,真不知该喜还是忧。
宋雪意抿嘴嘿嘿一乐。
三人入屋坐定后,宋砚秋便对妻儿道“先吃饭,后沐浴!”
这时母女二人才想起洛星谷之行,同问“拿到了?”
宋砚秋眉毛一挑,“当然,我还是故意算准输的,不然此刻我就在洛星谷拜师大会上了。”
妻女二人高兴得团抱住他。温存一会,沈令遥便去张罗饭菜。宋雪意则粘着她爹讲来往见闻。宋砚秋拈来几件趣事讲给女儿,听得宋雪意哈哈大笑。
“意儿,家里没八角了?你去集市上看看买些回来。”院内烹鱼料理的沈令遥唤女儿。
宋雪意从屋内探头“卖鞋大叔那儿一定有,我去拿些”边说边一溜烟小跑出去。
“要好好称呼人家的名号!起码你要叫前辈!”沈令遥对女儿的背影说教。
见了筑基前辈还敢没大没小,真不知这孩子随谁!别的小辈见了前辈讨好求个照拂,她满不在乎的拿人当平辈。
可也怪,那前辈就喜欢意儿这般对待,不然大可应了小辈的供奉,何必卖鞋赚银,钓鱼充饥。
“他又没说他叫什么。好啦!我去去就回!”宋雪意在门口停下朝沈令遥摆摆手,接着朝北面集市尽头跑去。
此时已是日落月现之时,户户掌灯明烛,宋雪意来到卖鞋大叔租住小院门前,张望了一下,发现二层竹楼昏黑一片,不在家?
她轻轻一推门,门吱悠悠开了。
“大叔,你在吗大叔!我来借点调料!”宋雪意高声喊话,“大叔~你不回我当你答应了啊!”反正她打招呼了,她心想着,进自家门一样大摇大摆走进去,借着月光,摸进一层。
屋中央立着径三尺的圆鼎,月华斜入,鼎泛微光,隐约可见符文流波,转而显现转而灭入,动作间弥荡清灵之气。
好家伙,宋雪意不是没见过大小集市、店铺交易的那些丹鼎器具,可跟这紫金杓月鼎这等稀奇玩意一比,都是些破铜烂铁。
败家大叔,也不怕招贼,这么招摇放厨房正中央,以为谁都像她,借了八角就走吗!
宋雪意边念叨边四处扒拉翻找。
她不知道,若不是今日月圆,紫金杓月鼎需将月华之精吸入鼎中,禁制大开,她压根进不来这个她以为是厨房的炼器房。自然,炼器房里,她也绝对找不见想要的八角。
宋雪意气极地走出厨房,觉得不服气,弯腰捡起院内铺径的一块石子,狠狠朝紫金杓月鼎砸过去就跑,躲出一丈,听到啪地一声才满意地走出大门,去寻她的八角。
而她没看到,掷鼎的石子,近鼎只余一毫处,被迅速包裹上一层寒霜,石子被莫名气息挤压得不停抖动,颜色由灰变白,直至透明,啪地碎成冰晶散落空中。
没有禁制,也不会有人动得了这鼎。否则就是石子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