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第一次那么庆幸,我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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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真的很喜欢站在楼阁顶上呢。”明朗的声音说道,不难听出这是个少年的声音,年纪不大。
静逸的空气中,只有阵阵窸窣的虫鸣。
没有回答。
“您为什么每天晚上都要来这里呢?我刚来这里住了九天,这九天晚上每天都能看到您。”
没有回答。
少年也不生气,继续说道:“您为什么不穿鞋呢?不穿鞋的话,站在上面脚不会痛吗?”
没有回答,依旧虫鸣阵阵。
少年沉默了许久,经过一番犹豫挣扎后,深深呼吸,似是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定。
他刻意压低声音,试探着小心问道:“您……真的是修行者吗……”
狂风骤起。
掀起一阵沙尘。
有衣袍猎猎作响的声音,在狂暴的风声,窸窣的虫鸣声中异样的明显。
少年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他被沙尘迷了眼。
突然的,他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睁大眼睛向上看去。
果然,那抹猩红不见了。
他,不见了。
少年心底涌起一阵失落,他怔怔呆立了许久才转身缓缓离开。
他沿着残旧的楼梯一步步向下走着,每踩一个阶梯,就会掀起一阵雾一般的细土。
仿佛踩着云一般。
这是一个破的不能再破的小楼阁,少年八天前初来这里时这里的尘土累积的有一个指甲盖那么厚。
那夜他偷跑出来,在清澈月光下,伴着虫鸣随意散着步,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这里。
然后,他看到了他。
那是个女子吗?少年下意识的想。
因为那修长的身影有着一头绢布般乌黑柔滑的长发,光可鉴人。
更让他吃惊的是,那头长发竟像被微风吹拂着一般,飘飘逸逸,微曲的末梢与红色月光如梦如幻的交融在了一起。
月光什么时候变成红色的了?少年彻底傻了。
他缓过神来才发现不止是月光变红,整轮圆月此时都变成了红色,那红竟比血还要艳上几分。
他再次把视线移到了那道身影上。
身影的轮廓映在血红圆月上。
他无法再移开眼睛。
这不是一个女子。他坚定的想。
这分明是个绝色之人。
是男是女,他竟一时无法判断。
少年被那轮廓迷住,一时竟忘了男女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所以他到了第二天清晨才反应过来。
那时候他因为彻夜不归刚刚被父亲暴打了一顿。
他走到附近小溪边,坐在一块有些苍白的石头上,揉着身上脸上青紫到近乎发黑的淤青,疼的忍不住咧了咧嘴。
但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这份高兴当然不可能是因为挨了打,对于这种程度的伤痛,他早已习惯。
他甚至还在想如果不是父亲还没完全睡醒,自己可能会伤得更重。
这种小事情,无所谓啦。
阿爸开心就好。
他愉快的想着,哼起了轻快的小曲。
昨晚的身影才能称之为是大事。
他的心中涌起一阵冲动和期待。
那个人今天晚上还会来吗?
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夜晚,渴望黑暗。
漫长的一天终于熬了过去。
他早早埋伏在残旧楼阁不远处的草丛中,露出一对明亮澄澈的眼睛。
那是大海深处才有的颜色。
危险又迷人。
但此时此刻那里面只有浓浓的期盼与些许的忐忑。
虫声渐响,圆月又升了起来,但不是魅惑的红色。
少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在等。
等他出现。
月光变了。
少年紧咬着嘴唇,紧张又兴奋。
仅是一眨眼的瞬间,楼阁顶上便出现了那道身影。
少年这次离得较远,他清楚的看到,身影竟稳稳地立在楼阁尖锐的顶端上。
可能跟他自小长在村子里有关,他的眼力不错,能看到在风中纷飞着的猩红宽衣下时隐时现的素白赤脚。
他又呆住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脑中。
那道身影可能是修行者。
只有修行者才能做到这些的吧。
他猜测着,心如擂鼓般扑通直跳。
传说中修行者,他竟有幸看到?
真的不是在做梦么……
他不敢再眨眼睛,生怕身影消失不见。
我要不要过去和他说说话?
不行的吧,修行者个个心高气傲,怎么会搭理我这个小村子里走出来的普通人呢……
少年的眼眸黯淡下来。
他并不能成为一名修行者,这是父亲对自己下手极狠的原因之一。
他心里很清楚,父亲当初收养自己,只是看中了自己奇异的发色和眸色而已。
父亲以为自己与一般人长得不同便认为自己真的不同。
说不定能成为修行者呢。父亲当时一定这样想着。
但是他错了,自己就是个普通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从那个清朗圆月高挂的夜晚开始,他不再是父亲心爱的孩子。
他是令人厌恶的累赘。
只因为他不能成为修行者。
他也曾恨过怨过,但更多的是羡慕,甚至可以用嫉妒来形容。
但如今真正的修行者就在他眼前,他却连一丝其余的情绪都生不出来。
只有敬畏。
他甚至连与那道身影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他懊恼自己的懦弱,一时竟勇气大作,猛的站了起来。
藏身草丛沙沙作响,猛烈的摇动着,惊出来一只野鸡。
少年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自己一直在跟一只野鸡同处一处,他的脑袋里一片混沌。
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我可能要死了,他想。
他僵立在原地,只觉浑身冰一样的冷。
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身影连动都没动。
少年的胸口剧烈的起伏起来,他大口大口的呼吸,驱赶溢满心头的恐惧。
观察揣测良久,他试探着一步步走向楼阁,走的极缓极轻,他觉得自己此时像极了一种动物——猫。
每走一步,他都会偷瞄楼阁顶部一眼。
他发现那道身影似乎没有看到自己一样,毫无反应。
他逐渐放下心来,推开吱呀作响的残破木门,任由轻飘飘的尘土洋洋洒洒落他一头,轻掩住瑰丽幽蓝。
他小跑着踩着一阶阶积满尘土的台阶,尘土沿着他的脚四散,使少年看上去仿佛踏着云彩般轻盈。
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向后仰去。
他瞪大眼睛。
楼阁里尘土飞杨,像是升起了一朵蘑菇云。
他狼狈起身,揉揉摔得生疼的后背,有点懵。
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会突然不受控制的向后摔去?
他想了想,笑了起来。
浅浅的酒窝集满笑意。
是他,是那个修行者。
他不想让自己接近他。
但少年依然很开心,他慢慢走上去,缓缓伸手。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那道无形的禁制。
层层玄妙的涟漪水波般朝四周扩散,他看呆了。
这就是修行者的手段吗?
真羡慕啊……
他靠着无形禁制坐下,缓缓合眼,静静感受着它似有若无的隐隐威压。
少年的呼吸逐渐柔和下来。
他沉沉睡去。
———
咚!
蘑菇云再次升起。
少年自楼梯上弹起,没把握住平衡,又摔了一跤。
他伸手想要揉揉自己可怜的身体,却不知从何下手。
他全身都是伤,都很疼。
但他顾不上这些,他只知道自己今天又回晚了。
父亲会把自己打死的。
但他还是回去了。
令人心悸的惨叫声连连响起。
醋钵一般大小的结实拳头雨点般毫不留情的砸在他的身体各处。
然后他的领口被粗暴的揪住,双脚悬空。
少年与父亲对视,酒气扑鼻。
幽蓝的漂亮眸子中渗透着恐惧,它在颤抖。
他被狠狠扔到地上,发出脆响。
他太瘦了,只有一层薄薄的皮护住他的骨头。
重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隐隐有打酒嗝的声音。
少年闭上眼睛,许久再缓缓睁开。
依旧幽蓝,依旧漂亮,里面却平静无比,好似平静无波的水面。
但江河湖这种东西,表面上看上去越平静,深处暗藏着的暗流就越汹涌危险。
更何况是海呢。
他又来到了楼阁里,就那样静静的坐着,直到暮色将至,他才起身。
但他没有回家,只是走出了楼阁。
他仰视着模糊不清的明月,静待夜来。
血红月光洒落进他的眼中。
他转身,果然他又来了。
少年孩子般天真的笑了起来,冲进楼阁。
他越跑越快。
于是蘑菇云也越来越大。
那道禁制从未消失过。
他也不气馁,一次次冲上去,一次次被击飞。
他一晚上只试三次,三次过后,他便靠着禁制而眠,直至次日清晨。
偶尔他也会睡过头,日上三竿才匆匆赶回。
结果自然是他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
而父亲在打过他后便直接离去,似乎并不在乎少年每天究竟去了哪里。
就这样,反反复复了六天。
少年再年轻气盛,终究只是个少年。
更何况因为长时间营养不良,导致他看上去只有十一二那么大。又瘦又小,可以说身子很弱。
从他被测出无法与元素产生共鸣那天开始,他就表现的很乖,父亲很难找到理由打他。
所以父亲变得浮躁,易怒。
稚嫩的他当时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变了。
父亲是个很温柔的人。这个想法在他的心里根深蒂固。
可是现实告诉他,再怎么温柔的人,也会变。
父亲开始对他动手了,不再是从前轻柔的抚摸,而是粗暴的拳头。
打在身上,真的,很疼,很疼。
小小的他无助,彷徨,不知所措。
一定是我做的不够好。他告诉自己。
可是他渐渐发现,无论他做的多好,多完美,父亲总能找到理由将自己打的遍体鳞伤。
长大一些后,他才明白了,父亲以虐打自己为乐,只有打自己,他心里才能平衡,才能畅快。
于是他有意无意的犯错,父亲的心情越来越开阔,他的伤口也越来越多。
时间就这样在伤痛中流逝,他已是少年。
父亲突然想来白帝城看看,见一见妖族最繁华的都城,于是他们从贫瘠的小村子中走出,来到了这里——白帝城外围,这里古木稀疏,却个个直上云霄,巨大树冠遮天蔽日,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太兴奋了,半夜偷跑出来,遇到了他。
所以少年干脆借此机会让父亲打个痛快。
父亲确实很痛快,他从来没有对他下过这么重的手,而且一次比一次重。
只要阿爸开心就好啦……我怎么样无所谓的。少年咬着牙,拖着早已不堪重负,几乎残破的瘦小身体,微微笑着。
这是第九夜。
少年看着楼阁顶部,不确定自己明天还能不能再来这里了。
他撑不住了。
他不怕死,他只是很担心自己的酒鬼父亲没了自己怎么办。
谁给他买酒喝?谁给他做饭?谁给他洗衣服?谁……还能喊他声阿爸?
不过没了我,阿爸会更开心吧,都是因为我,阿爸才变成这样。
他还有点遗憾。
好像再也见不到他了。
少年轻轻眨眼,猩红占据了他的眼眸。
他近乎贪婪的看着那道身影。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向楼阁顶冲去。
他又摔倒了。
但这次,方向是朝前。
惊喜充斥着他整颗心脏,他拼命直冲最高处。
但他探出身子也只能勉强看到他的下半身。
他注意到他没有穿鞋。
于是便有了一开始的那一番话。
那身影并没有回答他任何问题就离开了。
是觉得我烦么……也罢,反正以后就见不到了。少年自嘲的笑笑。
伴着淡淡的星光,少年走在回家路上。
他突然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向前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