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的第一个问题仿佛坐实了3104的嫌疑，人们一下就能想起，3104的确是十大游侠中行动最为程式化的。仔细想想更会发现，其实不光是武功，还有性格——3104表情的丰富程度简直低到了极致，而一些细微的感情表达，恰是当今机器造物的最大弱点。
对了，甚至还有他的名号！3104固然是他在心理咨询中心的工号，但怎么就这么巧，这听起来就像在实验室的一个开发代号呢？
这些是常人都很容易联想到的疑点，雷幽也开始觉得烛光的想法有点意思了。雷幽盯着烛光，他决定只要这个猎物不再往前走，就暂时不急着发起围攻。
3104对这种奇葩测试本来是拒绝的，可惜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痛处。若不解释，只怕要陷于被动。而说太多又显得自己心虚，所以他的解释也尽量简短，他引用了一句古话说：“无他，唯手熟尔。”
大概是觉得这个回答还不够丰满，说完那句，3104又以他自己的风格翻译了一遍：“如果在第一次，你考到了满分100分。那么到了第二次，连99分都是事故。没有人有空体谅你的，你只能让自己每次都考到100分。时间久了，这也会习惯的。”
3104憋着没有说的一大段话是，记得有一次，他在一家KTV里找雷老大煮酒论英雄，中途却发现烛光找了过来。他出去想要赶走烛光，结果正是在一个通用抵挡招式上有点处理失当，造成全线崩盘，竟放烛光闯了进去。而这一切的后果是那次雷老大似乎生了气，他也不敢再继续谈什么合作什么结盟。几份追杀计划为此往后推延了好多天，差点就错过好时机。
3104的回答没有超出烛光的预料范围。3104虽然做出了合理的解释，但并没能借这个问题“证明”他不是机器造物。
烛光的第二个问题换了个角度，他喊道：“第二个问题。你虽然不是最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但是对于催眠和洗脑，你似乎尤为擅长，可以说，已经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我知道因为你的缘故，雷幽也曾经花了很多时间研究洗脑术，但是在面对林雨眠和龙帝时，他也还是捉襟见肘，甚至需要配合一些暴力的武功招式，才能显得震撼人心。所以，在思维方面，你的疑点不是太机械，而是太灵活，好像……你能随时检索全网资源，智能地化为己用。这点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跟第一个问题相比，看似并没有更进一步，只是换了个角度列出疑点而已。只是有一个人不这么看，那就是雷幽。
雷幽自己知道他曾经花了多大精力研究3104的洗脑术。旁人或许还没感觉，但在雷幽心里，就洗脑术而言，3104简直就是像神一样的存在，是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达到的那个完美偶像。特别是当3104说服龙帝赴死的那一刻，雷幽自己的心里其实早已有此异样的感觉：3104太可怕了，他简直不是人。
3104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分外难以回答。说得玄乎一点吧，感觉好像更加突出了自己的神秘和可疑；说得浅白一点吧，基本上就等于把自己的神技能昭告天下。
这一道沉默很漫长，最后3104选择了回避过问题的锋芒，反戈一击对烛光说：“从你来到血都，直到现在也没过多少天。可你的武功水平却几乎是在直线上升，几次从大规模追杀中存活下来。你不觉得，你自己的学习能力也强大到可疑吗？”
这个回答给烛光带来了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却仍然没有“证明”3104不是机器造物。
最后一个问题了。如果前面的一切故弄玄虚都是铺垫，那么在现在这个情景下，最后这一个问题，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
烛光说：“最后一个问题。查老师，你知道，所有机器造物被创造出来，都是有它的目的的。我怀疑在你的程序指令里，那个统领一切的最高指令是——监督和推动全部十道追杀令的发布，并最终完成十道追杀令，杀死包括你自己在内的十大游侠！”
这段话显然那不是以问号结尾的，与其说是问题，倒不如说是指控。
3104终于将思维开足马力。经过审慎的思考，他想出了回答这个问题的某种方式。
3104将要开口了。他想到的论据分两面，一面说人的存在也具有某种目的性，另一面说当前技术水平反而不支持机器造物具有太明确的目的性……都是高深的学问，他将要做出长篇大论了。他将用翔实的材料论证：“服从最高目的恰恰证明3104不是机器造物”。
他将要开口时，才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是不是机器造物，真的重要吗？
重要吗！
真正重要的是，他真的“像”一个理想中的机器造物那样，在忠诚地执行那个所谓的“最高指令”——看着十道追杀令发完，杀死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十大游侠。不带任何感情地。
这确实是他执念。从龙帝约他去体育场的那一天起，3104就已然看透：追杀令的游戏已近崩盘。他早已认定了，十大游侠最终只会有一个人活下来。谁出手晚一步，就有可能沦为剑下之鬼。
哦，不过为什么是“包括他自己在内”呢？这么说到底对不对？
3104竟然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从未坚定地相信过自己应该活着还是死去。
在这漫长的思考过后，3104发现，他竟然真的没有什么可以辩驳的。
他早已在这残酷的江湖里泯灭了一切，他本来就和机器造物没有什么区别。
他是不可能通过反向图灵测试的。
“我输了。”3104说。这就是他对第三个问题的回答。声音很微弱，没有人能听见。
雷幽早已在群里做出了他的回答：“先对付3104。”
架不住三人成虎，今天刁瑞、烛光甚至3104自己，都向雷幽证明了同一个问题：虽然烛光是一个潜在的对手，但3104才是具有最可怕的直接威胁的人。
天井里迅速飞出几条登山绳，跨过了天井的沟壑。3104所在的房间楼层不低，窗小且少，还不开灯，易守难攻。但他确确实实是在包围圈里面，这就够了。
血都娱乐这批人，没有一个是高手，都不过是一些拿生命讨生活的人。3104随手将一把剑扔出去，一人应声跌落，正摔在烛光身边。
烛光心中一紧，不顾危险，攀上了那绳索构成的复杂的网络。
3104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他知道绳索比人更便于攻击。不知他又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把剑，朝烛光此刻正攀着的那根绳索扔过去。
剑尖在绳索上轻轻点了一下，把绳索推向一个方向，绷紧了。
烛光不顾一切地向另一根绳索蹦去。
3104的剑被弹了回去，而那根绳索同时往回振动了一下。它在另一个方向绷紧的时候，终于断裂。
而剑又回到了3104的手中。
烛光吓得膀胱一禁，差点要尿出来了，丝毫不敢停留，虽然有点害怕，但只能全速向3104所在的位置攀去。
在3104的左上和右下两个窗口，两人同时将一根登山绳拉紧，于是那跟绳子猛然闯入了3104的视野。3104迅速割断了那根绳子。
烛光已经离3104不远了。
3104再次向烛光发起了攻击，一把剑扔出去，他料烛光这次是无处可避的。谁知烛光只轻轻一跃，好似蜘蛛人攀在了墙上。
3104的剑，已经绷在绳索上了。
在3104的右上和左下两个窗口，又是一根登山绳拉紧，烛光正是拽着那根绳索。
3104的剑反弹回来，还在路上。
烛光的剑似乎更快一点。情急之下，3104竟主动拽着烛光向自己心口刺来的剑，强行把烛光的剑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很痛，但不致命。3104左手仍然死死拽着烛光的剑，烛光一时不好拔出来，而3104的剑已经飞回他的手中。
那一剑划过来，烛光猛然撒手。
三根登山绳搭成的一张网接住了他。他透过天井，看见了井外的天空，黑得一片深沉。他毫无印象天是什么时候黑的。
他会记得，这是他第一次获得普通游侠的帮助。
等回到地上，烛光立刻注意到了身边最早被3104飞剑刺死的那人。他身上那把剑竟是血祭。
烛光似乎想通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当时情况紧急，他拔出那把剑，再次向3104攻去。
这次他是先上了几层楼梯，然后才从外面攀爬绳索的。那种感觉很不一样，在攀出窗台的那一刻，烛光有一种此生已了的错觉。仿佛他是一个已经接受现实的绝症患者，最后唯一的牵挂就是杀了那个人了。
烛光再次攀上了绳索的网络，似乎并没有因为刚才攀过一次而体力下降。他好像没有了后顾之忧，几次游走在生死之间，但最终有惊无险。他自我感觉这一次攀爬顺利了很多，尽管事实上跟上一次差不多。
他缓过神来时，3104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一把剑插在他腹部，一把剑攥在他手里，一把剑插在他心口。由于失血，3104现在脸色惨白。
“烛光，你……恨我吗？”3104问。
“恨你哄我来血都？”烛光说。
3104以沉默作答。
“我们好像讨论过这个问题吧……”烛光边想边说，“但既然是我的选择，我接受。而且我也说过，还是谢谢你带我来血都，我依然会把这看作礼物。”
“但我还是觉得……欠你……”
“因为第一道追杀令是你发的？”烛光问道。
这次3104没有办法再回答了。
3104最后留给他的是一个带着死亡气息的笑，那让他感觉很不好。
三把血祭——3104的剑僵在半空中；烛光把他自己的剑从3104身上拔出来；还有一把血祭插在3104心口，血流不止。
三把血祭。
烛光还愣在原地。
陆烛光向血都宣告：第六道追杀令结束。
他该跑了。轮到他了。3104已经帮他牵制了大量的游侠，他现在是可能也应该突围的了。
但他还愣在原地，为查老师的死。
这就像做梦一样，好像不只是一道追杀令，而是一个时代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