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春天。
股份制的改革,没有达到最初的期盼。
这天。
我开车刚到印染车间,便遇见嘈杂的人群,只见大家满脸愁容,口吐怨气,不明白厂里为什么八个月没发一分钱。
晚上,赵力铁跑来我家。
“陈浩,厂里的工人闹事了?”
“哦!我已经知道。”
“没想到,会这么快。”
“厂里八个月没发工资,才有工人闹事,已经很不错了。”
“这都是刘勇、杜刚两小子掺和的。”
“他们不是后勤科的正、副科长吗?”
“厂里开完第一次董事会,他们就被免职,下车间干活了。”
“你提议的?”
“不是,是徐厂长。”
“为什么?”
“徐厂长说,他选不上董事,就是这类小人连累的。”
“他这样说,太勉强。”
“那徐厂长为什么还这么说?”
“他想在群众中,树立起良好的形象。”
“哦!原来刘勇和杜刚也是徐厂长拿来利用的棋子。”
“说的没错,徐厂长的手腕较狠,他对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不过,刘勇和杜刚这两小子,被徐厂长玩得最彻底,抛弃时,他还没忘记,再利用他俩一次。”
“我想也是,厂里宣读的第一批放假名单,他俩就在其中,据大家说,他俩回家后,便开起了摩的,并且收入很不错,每天大概有八十元。”
“这不很好吗?”
“自从厂里没钱发工资,工人们便开始溜出厂,在外面找活做,很少有人愿意来厂里上班。于是徐厂长开始着急,想从刘勇和杜刚身上开刀,便在董事会上向我们四位董事提出,让他俩回厂上班,我们说,杜刚和刘勇两小子,太机灵,鬼点子多,不会老实地听话,但徐厂长说,杀鸡给猴看。我们想想,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便同意了。”
“徐厂长怎么玩他们的?”
“徐厂长说,他断定刘勇和杜刚不会回厂上班,特意要这么做,目的是开除他俩,起到震慑工人的作用。”
“他这样做,不是逼刘勇和杜刚带头闹事吗?”
“你说的对!这两小子,不是省油的灯,厂里的开除通知,他俩一收到,便在打字店,把工人们的诉求,打印成书面文字,然后让有怨言的工人签字、按手印,目的是罢免徐厂长的职务,还清工人们的股钱和工资,没想到,工人们早就对厂里的做法不满,正愁着没人带头闹,一听说有人来替大家说话,虽知道刘勇和杜刚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俩的目的和大家相同,便支持了他俩的做法,纷纷到厂里闹事,签字、按手印,这不,厂里、区里、市里都收到了工人的诉求信件,徐厂长也不例外,他收到信后,打开一看,便傻眼了,原来厂里的百分之九十的股东,都签了字、按了手印。”
“我看厂里已经没救,该散伙了。”
“可是徐厂长说还有救?”
“他是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说胡话。”
“不,他说你能救这个厂。”
“哦!想让我做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让我来代表厂里,向你借点钱,给工人们发上三个月的工资。”
“我不会同意,你回去建议徐厂长向银行借?”
“厂里效益一直不好,这十来年,在银行里借了不少的钱,银行不愿再借。”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厂,已经资不抵债。”
“这么说,股份制改革,其实就是拿大家的钱来周转。”
“对,没错,不过改革前,厂里欠银行的债,银行没要过。”
“这是因为厂里没有,要了也白要,银行的人很清楚,等厂里富了,就很难说了。”
“这么说,银行也很难拿回贷款?”
“不是,厂里宣布破产,拍卖所得的资金,分配时,银行有优先权。”
“我拿我俩的私人关系,求你帮徐厂长一次,行吗?”
“赵力铁,你太天真了,徐厂长只是在利用你,等你没有利用的价值时,他便会一脚把你踹开,不会对你讲情义,我也一样,等我的钱被他骗走,折腾得一无所有时,他也会不理我,你仔细地想一想,刘勇和杜刚只是在家开摩的,挣点钱,并没有向厂里闹着要钱,徐厂长都不愿放过,还拿来再利用,他玩的这一套,骗不了我,因为徐厂长的为人,我早已看得透彻,所以我不会上当,你也要多动动脑,他对你的客气,依我看,主要是你有群众基础,要不,你会比杜刚、刘勇的下场更惨!”
“我俩的关系不提,为了受苦的工人,你帮一次忙,行不行?”
“不行,这并不是我不念旧情,因为这个厂迟早会倒闭,即使我融入一些资金,也维持不了多久,还不如早点散伙,大家去找别的出路,也比现在困在厂里强。”
“工人以厂为家,厂都没有了,哪来的家?更谈不上找到出路了。”
“你总是念着铁饭碗不放,在原地兜圈圈,当然找不到出路,听我的,离开厂,也没什么,你要相信,如果你是金子,不管放在哪里,都能发光,别人也一样。”
“我还是不能理解?”
“你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很正常,别人也是,但你必须接受现实,依我看,若干年后,你这个副厂长,不一定比工人过得好。”
第三天上午,刘勇打来了电话。
“喂!陈经理,我们现在在区政府,就差你们几位股东没到,你是不是抽空过来一下?”
“你们在区政府干什么?”
“已经围了区政府的领导一个上午,现在他们正在开会,我们提出的五条诉求,只有一条没答应?”
“哪一条?”
“就是罢免徐厂长一切职务那一条。”
“为什么领导们不同意这一条?”
“想保徐厂长,还能为什么?”
“工人们有没有答应?”
“没有,大家说,徐厂长本来选不上董事长,是区政府的领导,做了厂里的党员、积极分子等人的思想工作,徐厂长才被选上董事,并不是工人们的真实意愿,所以区政府必须给工人们发工资,并且有人诉苦说,要是领导们八个月不拿钱,会不会也和工人们一样,有怨言。”
“领导们怎么说?”
“领导们同意先垫发工资,但钱还是要厂里还?”
“大家怎么说?”
“大家当然不同意,但领导解释说,他们也不敢拿国家的钱,给工人们发工资,如果谁同意这个诉求,谁的工作就难保。”
“后来呢?大家有没有再闹事?”
“没有,大家还是很讲道理,既然法律不允许,只好同意了。”
“这么说,事情解决了?”
“还没呢?区里的领导们还没答应罢免徐厂长,大家心里都没底,担心徐厂长不被罢免,继续担任领导,以后大家上班,徐厂长会报复。”
“他不会有机会了,黑纸白字都写着呢?只要股东们不妥协,区里的领导也不敢违背大家的意愿,强行保他。”
“那领导们为什么不同意?”
“毕竟是一个企业,涉及的人太多,领导们也不敢轻易做出决定,还是想维持这个厂,既然想维持,肯定要有维持的人,谁最合适呢?他们认为是徐厂长。”
“陈浩,我今天发现,原来你有时也爱说话。”
“你和杜刚两小子,这次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我也感到高兴吗?要记住,我这个人做事,只是对事,不对人,即使和我关系最好的人,做了错事,我同样会向他指出。”
“哪你还来不来?”
“不去了,结果已经很清楚。最近我比较忙,就是不忙,我认为也没有去的必要。”
两天后,赵力铁便打来电话,说徐厂长灰溜溜地离开厂,杜刚和刘勇两小子,以工人代表的身份,和四名董事一道处理起厂里的事务。
这天,我正在屯溪的家具店谈生意,分管工业的副区长打来电话。
“陈浩,最近忙吗?下午能否来区里一趟,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区长,不好意思,我在屯溪,最快也要到晚上八点才能回来,要不,我明天上午去见你,怎么样?”
“这样啊!没关系,明天上午也可以,本来明天我要参加会议,因为你来,我只好推掉了。”
“谢谢领导的器重。”
我挂断电话,便觉得这又是一件难办的事,但没办法,该应酬的,还是要应酬,毕竟我的工厂,偶尔也会有事求他们。于是我只好绕着盘山公路往A市开,经过连续五个多小时的疲劳驾驶,我才回到了家。
第二天上午。
我一进副区长办公室,便看见赵力铁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翻阅着。
副区长见我进来,便点点头,接着请我坐下。
“其实我也不想打扰你,但不打扰你,又不行?”
“噢!什么事?。”
“赵力铁,你和陈浩说。”区长说完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赵力铁这才放下手中的报纸。
“陈浩,不好意思,我也是没办法,才举荐了你。”
“为什么?”
“区长要我带领大家,继续经营这个厂。”
“这不很好吗?大家都很信任你。”
“别取笑了,我的能力,你还不知道吗?我哪有本事当厂里的领导,领导工人干活。”
“所以你想到了我?”
“是。”
“又推荐了我?”.
“是。”
“你还是舍不得放弃?”
“是。”
“跟你说了多少遍?你就是不明白?”
“不是。”
“那又为何?”
副区长轻咳了一声。
“是我逼赵力铁给我想办法推荐人选,你别埋怨他,赵力铁只说过,你来管理这个厂,也许有一些希望,但并没有说,你来管理厂,就一定能管好。”
“对!区长,赵力铁说的很客观,也很实际,如果我说我能管理好这个厂,肯定是说大话,也不可能实现,不是我推让,我确实没有这个能力?”
“那你说,现在我们怎么办?”
“不是我说,这么多年,我们企业的工人工资,还不到好企业的三分之一,但工人们干活却一样,就拿门卫工资来说,同样的工作,付出的劳动也一样,但拿的工资却不一样,这个厂,再这样维持下去,不是在帮工人,而是在害工人,以我说,不如卖掉厂,退回工人的股钱,再分给工人们一笔钱,散伙算了。”
“这个,大家会不会说,区里是在甩包袱?”
“工人们有这种想法很正常,毕竟这个厂,确实是一个包袱,如果再这样存在下去,对国家,对市里,对工人,都是一个损失,于是这样修修补补,还不如散伙。”
“工人们会闹事的?”
“大家一时想不通,发发脾气很正常,只要领导们忍耐一下,工人们折腾几天,便就过去了,毕竟大家在厂里工作了很多年,很多人的青春都奉献给了厂,对厂里的感情肯定很深,就这么突然没了,心里当然不好受,但也没办法。毕竟社会发展得太快,新设备几年就有可能淘汏,何况我们厂的老设备,更不用说了,如果再继续生产下去,产品依旧卖不出去,倒闭是肯定,还不如趁早重组。”
“你认为,厂里的后续工作由谁来负责,最合适?”
“目前剩下的四个董事中,赵力铁是工人们最信赖的人,让他负责此项工作,阻力应该最小。”
这次谈话过后,厂里便停产了,清算和拍卖的工作便开始进行,但赵力铁说,工人们的股钱,已经亏损了大半,但为了求稳定,决定退还给工人百分之七十。
买断工龄,考虑到老工人就业困难,凡是86年10月以前参加工作的人,养老和医疗保险由厂里买好,等他们到了60岁后,便可以在社会保障局拿到退休金。
86年10月以后参加工作的人,按照劳动法,工人在厂里工作一年,补给一个月工资。十年便是十个月工资。
工人的工龄钱发多少?是个难题,如果按照本单位的工资计算,发给工人,钱实在太少,赵力铁为这事伤透了脑筋,也给我打了很多次电话,我的建议是,按照市里工人的平均工资算。
最终的结果,确定为一年工龄补偿536元,但就是这样,厂里还是没钱,最后的希望,便寄托在厂房的价格上,如果价格拍卖得太低,银行的钱,都还不上,发工人的工龄钱,便成了空话。
这天,赵力铁来到我的家具店。
“陈浩,区里的领导和我们已经商量好,我们厂的拍卖保证金,暂定是一千万,但到目前为止,报名的只有一家,我们实在没办法,想劝你也来参加。”
“说的也是,但要一千万保证金,说实话,让我拿三分之一,都没有?即使我的资产全部压上,还是不够。”
“如果再没有其它的厂家参加拍卖,就这一家,这样拍下去的话,大家的钱,岂不流失了。”
“副区长怎么说?”
“他说,他也没有好办法?”
“能不能让区里想办法,搞些钱?”
“这是违法的事?没人敢点头。”
“不说出去,不就行了,这又不是为个人谋私利,而是为工人办事,冒一次险,我觉得问题不严重。“
“钱从哪里搞?”
“让区里的领导们出面,以我的名义向银行贷,这几个月的利息,我来出?”
“数目太大,银行不敢贷啊?”
“说的也是,我看这件事,还是要向区里的领导商量一下。”
“对!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我们便去了副区长办公室,等我们说明来意后,区长长叹了一口气。
“办法还是不错的,但与政策相违背,我们是无权干涉企业的事,但以你的名义做贷款,行是行,但贷款做那么多,稍微聪明的人,便会生疑,到时参加拍卖的公司,反咬我们一口,说我们在拍卖企业时,玩欺骗,我们全部要犯错误,最好找一个稍大的企业,又是外地的,以这个厂的名义贷款,然后以你的名义,来拍卖公司参加拍卖,这样做起来,更隐蔽一些。”
晚上我回到家,邹倩听完这件事,便开始生气。
“陈浩,你做慈善家算了,还做什么生意?依我看,你就像一个落水的人,自己才爬上岸,衣服还没干,就着急地救别人,你再这样地执迷不悟,和死去的屈文博,没什么区别?”
“我俩在单位里,也工作了很多年,目前只有我们过的比较好一点,还有点钱,怎么能不管大家呢?将来假如有人提起这事,说我们有能力帮忙,没有帮,大伙会议论的。我们的生意,也有实体的,口碑也很重要。如果这件事做好了,对我们以后的发展,会有很大的帮助,有些事,你还看不透彻,不要认为自己掏钱帮别人的忙,就吃亏,其实这也是一种投资。”
“不太懂?”
“我们的生意,如果发展的好,肯定要做大,尤其是实体,工人干活很累,靠管理约束只是一方面,关键是工人们做事的心态,如果一个人,存有感激之心去做事,与约束逼迫去做事,完全不一样,你认真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得对!”
有了这种想法,我便打了一个电话给宝哥,没想到,宝哥爽快地答应了,只叮嘱几句,做事业,要学会尽量避免风险,但他对我的仁义生意法,却表示了赞同。
拍卖会的那天,人少得可怜,只有两家,不,准确地说,只有一家,是上海某家苎麻公司,一行十来个人,而我们这边只有五人,从气势上,我们就输了一筹。
拍卖人员宜读完竟拍底价后,便开始竞拍。
由于宝哥给了我极大的支持,也说出了最高竞拍价,我并不感到慌张,心想,宝哥说出的二千八百万,对方不可能突破。
随着数字增加,邹文龙举牌的手开始发抖,我连忙向他的口中塞进一支烟,给他点上,从不抽烟的他,这次他竟然咬住烟,猛吸了几口。
“陈经理,我们再举牌,可是三千万了,还举不举?”
“举。”我虽然说的轻松,但心里却七上八下,因为这已经超过宝哥给的最高价。
对方听见后,轻哼了一声。
“三千二百万。”
这个哼声中深藏着警告的味道,我这才领悟到,我们在心里上又输了一筹,怎么办呢?我这个在麻将桌上心理素质极好的人,这次却彻底崩溃了,不能再举了,我提醒着自己。
“三千三百万。”邹文龙又一次举起了牌。
对方的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我偷眼看了一下,似乎在他们的眼神中,找到了不可思议的味道,心想坏了,这次对方不会举牌了,我顿时渗出了汗珠。
不仅如此,我的耳边还响起了嘘声,饱含的意思可想而知。
就在我深陷重围的时候,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陈浩,忘记告诉你,对方举到三千二百万时,你给我举三千八百万,记住,不要想为什么,只管举牌,就行了。”
我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抢过邹文龙手中的牌子。
“三千八百万。”
我说完,反而觉得轻松了,因为这是决定输赢的最后一道题。
随着拍卖师倒数的开始,我似乎产生了一些幻觉,耳朵始终响起了邹倩的声音。
“陈浩,你在这样地执迷不悟,和死去的屈文博,没什么区别…………”
“四千万。”
对方终于举起了牌。
我长出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半晌都没有动。
“姐夫,我们回去吧!人都走了。”
“好的。”
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喂!宝哥。”
“吓到你了吧!”
“是的。”
“我的话,你没有听进去,知道吗?”
“知道!”
“我早知道,你这个人不听劝,所以我才陪你疯一把。”
“这么说,你也没底。”
“没底,我对纺织行业,还没你懂得多呢?我只是为了实现你心中的某种愿望,我知道,你想为这些穷工人做些事,但有心,却无力,有时你教别人怎么做,很容易,当你真正遇到这些事时,你所有的认知和理智,却左右不了你,这样很正常,因为很多人都会遇到自己明知错误的事,却不顾后果地去做。”
原本我认为,事情到了这一步,基本上可以说是得到了缓解,但没想到的是,徐厂长竟然煽动工人,组成一个阵营,闹起事来。
也许是他没有了职务,便还原了工人的本色,大家并不计较他做领导时的贪腐,反而支持他的意见,说赵力铁是败家子,好好的一个厂,竟然在他的手上给卖了。
我不仅佩服他能上能下的心态,还佩服他过人的煽动本领。
没过几天,聚集的人群便超过半数,接手的厂家无法展开工作,更有甚者,赌住了我私人工厂的大门,好歹我的人事关系还不错,再加上明白事理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劝说,我的厂勉强维持生产。
阻力越来越大,比我们想像的要严重的多,买断工龄的工作,便日夜加班进行,终于在五天后,工人们可以拿到退股和买断工龄的钱。
工人们闹事,基本上都是乌合之众,各种想法都有,再加上徐厂长的说词,并没有多少人支持,很多的人对他已经看得透彻,于是当天,便有百分之十的人签了字,拿了钱。
闹事的人群在第三天便得到彻底瓦解,因为有百分之五十的人拿了钱。
后来的两天,由于大家担心厂里的钱不够发,于是便排起了长长的队,焦急的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