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深潭
杨过眉头一皱,尚未回答,只听龙木笑道:“阁下想是瑛姑吧?”那老妇冷笑道:“既然知道的身份,还不快快离开。”说着双掌一挥,一掌挥向杨过,一掌推向龙木。三人相隔一丈有余,那老妇凌空出掌,力道似乎强劲,碍于距离甚远,威力不强,见她手掌拍出,一股寒气便袭了过来。龙木杨过似乎都视之如无物,不躲不闪,浑然无事般全然接下掌力。
那老妇人原本不想伤害二人,只求将他们逐出黑龙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见眼前二人竟是浑若闲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是两掌推出,这时已顾不得对方死活了。龙木一觉掌风袭到,寒意更加,但见杨过衣袖一挥,寒气登消,龙木却仍然不动弹,任由击打身上,杨过龙木意定神闲,自是占了上风。
那老妇气急,身形疾闪,倏地窜前,这一下快得出奇,只听“嘭”的一声响,双掌已结结实实的击在杨过胸前。她一击即退,不待杨过还手,已退出在两丈以外。杨过并未追击反攻,那老妇定了定神厉声道:“你中了我‘阴寒箭’掌力,已活不到明天此刻,这可是自作自受,须怪不得旁人。”
当十几年前,杨过的武功已远非这老妇所能及,这时他内外兼修,渐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妇的‘寒阴箭’虽然狠毒凌厉,却如何伤得了他?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无仇,又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贸然捕捉灵狐,终究自己理亏,因此便任她拍击自己三掌,竟不还手。
那老妇二十余年来苦练‘寒阴箭’掌力,已能一掌连碎十七块青砖,而每块青砖的砖屑决不四散飞扬,实是阴狠强劲,兼而有之。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定已内脏震裂,但仍是笑吟吟的浑若无事,心想:“这小子临死还在硬挺。”对着龙木说道:“乘着还未倒毙,快快带了小娃儿出去罢,莫要死在我黑龙潭中。”
杨过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老前辈僻处荒地,或不知世间武学多端,诸家修为,各有所长。”说罢纵声长笑,笑声雄浑豪壮,直有裂石破云之势,显是中气沛然,内力深湛。
那老妇一听,知他竟然丝毫未受损伤,不由得脸如死灰,身子摇晃,这时才知他们是在让自己,自己可绝非他等的对手,当下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灵狐,撮唇一吹,另一头灵狐也从草丛中钻出,跃入老妇怀中。那老妇厉声说道:“两位武学惊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恃强抢夺老婆子这对灵狐,却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教你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知道这老妇人性子极硬,宁死不屈,不由得大费踌躇。倘若抢着出手点她穴道,再夺灵狐,瞧来她竟会一怒自戗。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岂不是另伤了一条无辜性命?
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盼瑛姑赐予一面。”声音清晰柔弱,四处却没人。
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也是十分喜欢,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千里传音”之法。这功夫虽然号称“千里传音”,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
龙木只听了他这两句话,心下大为钦服,自叹这位高僧功力浑厚,自己颇有不及,又想:“这老妇瑛姑本是一灯大师妻妾?有他出面调处,灵狐或能到手。”
但见瑛姑退了几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流露出恶狠狠的神色。过了一会,听得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来此,但求瑛姑赐予一面。”瑛姑提着一对灵狐,毫不理会。
杨过心想:“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过来相见,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想着转头看了看龙木,龙木微微一笑回应。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随即声音寂然,不再说了。
杨过道:“龙兄弟,这位一灯大师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我跟他也是颇有渊源,咱们去见见他可好?”龙木道:“好!我正要去见他,这九狐的事还要请他帮忙呢?”但见瑛姑听罢缓缓站起,目露凶光,看着这副神情心中极不舒服,两人看得都浑身不舒服,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出去。
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使的是‘千里传音’之术。杨过边走着也提气使出‘千里传音’说道:“弟子杨过,拜见一灯大师。”一灯大师此时站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贤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如斯,可喜可贺。”
杨过站起身来,只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一人,脸色蜡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慈恩,惊道:“慈恩大师怎么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伤,老衲虽已竭尽全力,却也回天乏术。”
杨过俯身按慈恩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厚,早已死去多时,问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
一灯道:“我和他在湖南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发兵绕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两人相遇,激斗一日一夜,后来将他打成重伤。”杨过顿足道:“原来金轮法王这老贼又来到中原!”
龙木奇道:“金轮法王?”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一日一夜,那么慈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法王一人才是奸恶之辈。”
一灯大师听罢,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杨施主猜测不错,能与慈恩连斗一日一夜,确实只有金轮法王,但伤他却非金轮法王,老僧猜想如果单单法王一人要赢慈恩可以,伤他却还不能。”龙木听罢突然想起吕成,急问道:“那伤慈恩大师的可是叫吕成,大师打他如幻影,是不是?”
一灯大师点了点头,接道:“这位是?慈恩确是伤他不到,那人身手诡异,人也是生面孔,唉,想不到慈恩如今伤于人手,却还不知仇人姓名,因果报应啊,阿弥陀佛。”
龙木听罢更是认定是吕成,厉声说道:“我正要去找他算帐,杨兄,等找到龙姑娘,我便去追寻此人,他或就是我要找的人。”杨过听得说道:“好,兄弟我陪你去,顺便帮慈恩大师报仇。”说完看着奄奄一息的慈恩。
慈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一灯道:“杨施主猜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恶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将仇人打死,而是介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便可安心而逝。”
龙木自然知道请求饶恕何事,言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么?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一灯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我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肯。”
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的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一番话,说道:“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身子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是曾听泥潭中那位前提过两句。”于是将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
一灯轻轻的道:“她从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是十分刚强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
龙木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在下放肆,要硬逼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
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来是求瑛姑宽恕,自是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这素未谋面的小兄弟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就算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说道:“贤侄能劝得她出来,那是再好不过,但千万不能伤了和气,反而更增我们的罪孽。”
龙木点头答应,疾跑入了黑龙潭,但见那瑛姑仍站于原地,龙木来到瑛姑身旁数丈站住,轻言道:“瑛姑,这冤冤相报何时了,想必你也受此折磨了大半辈子了。”
瑛姑哪能被龙木说动,狠狠道:“你说得倒轻巧,你能理解我失儿之痛吗?我本也不与计较,但段王爷他,段王爷他要不是当初不救,我儿哪会没了性命。”
龙木见他提起段王爷,心里自是明白,反问道:“一灯大师身为堂堂王爷,你为人妻妾却叛夫而去,这等难事,你又可曾为大师想过,大师这等失妻之痛你又何曾理解,何曾觉得对之不住。”
瑛姑但听有气,却也无言以对,龙木继续说道:“相反,大师未能救活你儿,心中有愧,出家为僧,这等舍去富贵,你难道就不会有一丝丝理解吗?”
瑛姑听得自己确有理亏,但仇恨已久,这等道理倒也未必不懂,只是苦于自己没了儿子,没了情郎,如果再没了仇恨,当真不知自己生活为何,是以自己不敢去承认自己的错误,否认自己的仇恨。
龙木见她呆呆不语,语气稍缓,又道:“瑛姑,人不能总活于仇恨中,该追求自己的快乐。”“快乐?哈哈,我还有什么快乐,人将入土,还有什么快乐,又有什么追求,我还有什么快乐,我还有什么快乐,哈哈哈哈。”瑛姑一脸木然。
龙木见状反生几些同情,说道:“瑛姑,你不是还有一个周伯通吗?你为何不能放下仇恨,去找寻周伯通,快快乐乐过日子呢?想来一灯大师对你们这段情也早已谅解。”
瑛姑听起龙木提到‘周伯通’心里千头万绪,嘴里不断念住:“周伯通,伯通,伯通。”念着转头变色,又道:“不,伯通不要我了,我害死他孩儿,孩儿,我可怜的孩儿。”
龙木听得她想念着周伯通,又道:“你不跟他当面说清楚,怎么知道他不要你呢?”
瑛姑并没在听龙木说话,反问道:“伯通在哪?你知道他的下落啊?快告诉我,我要将他苦命孩儿的事告诉他,这么多年来我好辛苦啊,好辛苦。”
龙木顿感她的悲伤,缓言道:“在下在这里真心希望瑛姑能放弃仇怨,我想找寻周伯通的事,杨兄他应该知道,我知道他跟周伯通很早前就兄弟相称了,我想他是知道的。”
瑛姑听得知道周伯通下落,转悲为欢,也没去理会龙木,径自跑出黑龙潭,边跑边喝道:“你们谁知道伯通下落,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杨过和一灯远远就听得瑛姑说话,话音越来越近,一灯一脸笑容,说道:“杨贤侄,当真要感谢你这位兄弟啊,阿弥陀佛。”
说话之际,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边喊边跑了来,见得一灯大师,惊疑不定,不再言语,脸上怨气顿生,一灯喟然道:“前尘如梦,昔日的仇恨,瑛姑,你可认得他么?”说着伸手指向横卧在地的慈恩。这时慈恩已改作僧装,比之三十余年前华山绝顶上相会之时,面目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认得这和尚?”
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瑛姑全身一震,脸色由白转红,立时又从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他便是尸骨化灰,我也认得出他。”一灯叹道:“来隔数十年,你还是如此怨毒难忘。这人便是裘千仞!你连他相貌也不认得了,可是还牢牢记着旧恨。”
瑛姑大叫一声,缩身向前,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细瞧他的脸色,果然依稀有几分像裘千仞的模样,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不太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人已死去大半,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来见我做甚?”
一灯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声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这般众多。”一灯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了孩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过。”瑛姑双目瞪视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脸上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泄出来。
只见她双手提起,运劲便欲下击。龙木此时也早已出了黑龙潭,见他欲下手杀害慈恩,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他,是何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杀我儿子,我苦候了数十年,今日才得亲手取他性命,为时已经太迟。你还问我是何道理!”
龙木道:“他既已知道悔悟,旧事何必斤斤计较?”瑛姑仰天大笑,说道:“小娃儿,你说得好轻描淡写!这十几年的痛你能明白吗?”
龙木顿然不语,众人也不知如何解答,瑛姑恼怒愈增,凝目望着慈恩,双掌便要拍落,突见慈恩叹了一口气,嘴角边浮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多谢瑛姑成全。”
瑛姑一愣,手掌便不拍落,喝道:“甚么成全?”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自知必死,却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一掌还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数声,说道:“哪有这样的便宜事?我不来杀你,可是我也不饶你!”这三句话说得阴气森森,令人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
众人正感不知如何是好之时,瑛姑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起来。这一哭不但杨过和龙木莫名其妙,连一灯大师也是大出意外。只听她哭道:“你们全走,全给我走,恩怨化解了又如何,又如何,我不想见的人偏偏出现,我欲见之人却一直不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杨过忙道:“老前辈,是谁不见你啊?我们也帮你这个忙。”瑛姑突想起龙木的话,见杨过答话,急求道:“你是不是认识周伯通,他现在在哪?带我去见他。”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说道:“你们只要去找了他来见我,跟我好好说一会子话,那么要灵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
杨过虽与周伯通感情甚好,却如今也不知他去向,言道:“周大哥,我自然认识,但…”一灯听她说起周伯通,欣容立显,缓缓道:“阿弥陀佛,瑛姑欲见周伯通,老衲可以带你去,老衲知道他去向。”
瑛姑听得有周伯通消息,欢喜若狂,顿时变哭大笑,道:“好好,好,我不要再记什么仇了,我只要伯通留在我身边,他现在在哪?”一灯大师缓缓合掌,说道:“此去向北百余里,有个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隐居其间,养蜂为乐,我这可立即带你去。”
“好,我们现在就去,走。”瑛姑欣喜如痴,浑然忘了他是仇人一灯大师。
一灯大师当然很乐意带她前往,这可是化解十几年恩怨的好时机啊,见瑛姑起步欲走,一灯急忙喝住说道:“瑛姑,你我此去非数时辰不可,慈恩命却将尽,不知能否先原谅了他。”瑛姑欲见周伯通心急,笑道:“什么仇怨恩怨的,算了,说到底我也有错,大家扯平了。”
慈恩伤势极重,全仗一口真气维系,此时听瑛姑都说恕他杀子之仇,心中大慰,再无挂怀之事,低声道:“多谢瑛姑。”向一灯道:“多谢师父成全!”又向杨过和龙木道:“多谢两位施主辛苦。”双目一闭,就此逝去。一灯大师口诵佛号,合十躬身,说道:“慈恩,慈恩,你我名虽师徒,实乃良友,相交二十年,功过切磋,无日或离,今**往生极乐,老衲既喜且悲。”当下与杨过、龙木一齐动手,将慈恩就地埋葬了。
瑛姑见大家将慈恩后事料理妥当,将手中灵狐递去,龙木急忙接过,待听瑛姑说道:“我这对灵狐情谊深厚,你等可以用其血救人,但切不可要它性命,否则这灵狐情深,一只死了,另一只必定也会郁郁而亡。”
龙木想不到动物尚且能有这般情谊,顿时百感交加,杨过也是如有所会,答道:“瑛前辈放心,我等尽当不会取它性命,待救的朋友,必放灵狐回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