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攸关
西山一窟鬼虽然见过不少大阵仗,当此情景却也不禁胆战心惊。群兽吼声未绝,已纷纷向西山十鬼扑去。猛虎、豺狼、豹子、人猿、黑熊……诸般猛兽对十鬼或抓或咬。西山十鬼奋力杀毙了七八头恶兽,但一来史氏兄弟从旁牵制,二来猛兽实在太多,片刻之间,十鬼人人受伤,衣衫碎裂,鲜血淋漓,眼见立时便要命丧当地,无一能逃出猛兽的爪牙。
一窟鬼并非正人君子,平时所作所为也是旁门左道的居多,但相互间义气深重,眼见群鬼要毙命群兽之口,长须鬼喝道:“二弟,带众弟兄脱围,我来殿后。”其余弟兄一听却没人退出战圈逃跑,均叫道:“大哥,你先出去,将来设法给我们报仇便是。“长须鬼又说道:“十弟,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大哥活不到这么久了,你最年轻,你跑吧。”他十人竟是谁也不肯舍兄弟而去。
正在生死攸关间,猛听得头顶清啸冷冷,有人朗声说道:“西山一窟鬼不守信约,累得我空等半晚,却原来在这里和群兽胡闹!”
群鬼一听大惊,心道:“仇敌杀到了!”一抬头,只见一株大树的横干上坐着一人,身旁蹲着一头硕大无朋却又丑陋不堪的巨雕。这人身穿灰色长袍,右袖束在腰带之中,看似断了一臂,在远些树头站着又一人,这人一身素装,跟断臂之人比起更像书生,这两人正是杨过跟龙木,两人在倒马坪等了许久,听得树林一阵骚动,急赶来查看,却不想遇到这群鬼正被一群野兽所困。
西山一窟鬼在群兽围攻之下,人人性命在呼吸之间,陡然间听到杨过说话,又多了一个强敌,均想:“罢了,罢了,连最后一丝逃生之望,也已断绝。”只听杨过朗声又道:“这几位是万兽山庄的史氏昆仲么?各位住手,听我一言。”
史伯威道:“我们正是姓史。阁下是谁?”随即道:“恕我心拙,阁下想必是神雕侠了?”
十几年来,杨过苦候与小龙女重会之约,漫游四方,行侠仗义,因一直和神雕为侣,闯下了个“神雕侠”的名头。杨过道:“不敢,正是在下。快喝住这些虎狼狮豹罢,再迟得片刻,假鬼只怕要变真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与阁下叙话。”杨过皱眉道:“西山一窟鬼和在下有约在先,你叫恶兽将他们咬死了,我跟谁说话去?”
史伯威听他语言渐渐无礼,嘿嘿一声冷笑,反而急驱群兽加紧上前攻击。杨过喝道:“你既知我是神雕侠,怎地对我的说话不加理睬?”史伯威笑道:“神雕侠便怎样?你有本事,便自行把我的野兽喝住罢!”
杨过说道:“龙兄弟,咱们下去!”说完左手袖子一挥,从树干上翩然而下,龙木和神雕跟着跃下。群兽不待人雕落地,已吼叫着纷纷扑上。神雕双翅展开,左击右拂,拨出一股猛烈无比的劲风,豺狼等身躯较小的恶兽被疾风一卷,站不住脚,踉踉跄跄的跌开。一狮一虎怒吼扑上,神雕横翅扫出,直有千斤巨力,一狮一虎同时被它扫了个筋斗。它左翅跟着拍出,正中一头金钱豹子的脑门,那金钱豹软瘫在地,动弹不得。群兽见它如此威猛,不敢上前,都是远远蹲着,鸣鸣低吼。
史伯威大怒,纵身向杨过扑去,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的胸口。杨过右肩微晃,袖子从上而下,噗的一声,击在他双腕之上。史伯威但感手腕剧痛,有如刀割,禁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史叔刚缓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杨过叫道:“好功夫!”左掌伸出相抵,微微一笑,使上了三成掌力。他十余年来在海涛之中练功,掌力倘若用足了,别说血肉之躯,纵然大树厚墙,也是一掌而推。史叔刚曾得异人传功,内力却亦不同凡俗,身子一晃,竟不后退。杨过道:“小心了!”掌力催动,又加上了两成劲道。史叔刚眼前一黑,知道性命不保,忽听得杨过说道:“啊,你身上有病!”身前一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霎时间消于无形无踪。史叔刚死里逃生,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伯威、仲猛、季强、孟捷史氏四兄弟见他怔怔的站立不动,只道他已受了重伤,急怒之下,一齐扑向杨过。
龙木眼见四人攻来,身子微矬,正好一头猛虎从侧面蹿上,伸手抓住猛虎头颈,将这畜生当作了一件活兵刃,挡开史仲猛的银管的史季强的铜杵,让四只虎爪抓向史伯威和史孟捷的头脸胸口。这头猛虎躯干巨大,足有一百数十斤重,他提在手中,浑若无物。猛虎头颈被抓,惊怒交集,那里还认得出主人,张牙舞爪,向史氏兄弟又抓又咬。伯威、孟捷两人平时虽与猛兽为伍,这时却也闹了个手忙脚乱,急忙脱身退了数丈,均被龙木书生模样的强劲内力吓住,但自家兄弟还在敌人之手,眼看救也救不得,坐视不理又是万万不能,心急如焚。
而这边史叔刚吐纳两下,气息顺畅,知道未受内伤,神雕侠手下留情,饶了自己的性命,心道:“若凭真实功夫,咱五兄弟齐上也不是他等的对手。”眼见众兄弟兀自挺着兵刃,伺机向杨过进击,忙叫道:“大哥、你们赶快住手,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
管见子史仲猛一听,立即撤回递出去的银管。那大力神史季强却是个莽撞之徒,心道:“甚么叫作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说。”见龙木甩开了手中的大虎,双手执杵,呼的一声,往杨过头顶压击下去,这一招他叫作“巨象开山”,学的是巨象用长鼻击物的姿势。他那铜杵铸成象鼻之形,前细后粗,微微弯曲,阳刚之中也带阴柔之力,这一击下来,势道威猛之极。
龙木没等杨过出手,左掌翻处,已将象鼻杵前端抓住,笑道:“咱们较量较量,”史季强用力下压,但象鼻杵停在龙木头顶,竟分毫也压不下去。史叔刚叫道:“四弟不得无礼!”史季强向里硬夺,待要收回铜杵,但杵端被龙木抓住了,竟如被生铁铸住了一般。史季强连运三次劲,始终夺不回来。龙木发觉他回夺之力大得异常,心想:“我不显神功,这个一身蛮力的莽夫终是不服。”突然左手往上急拗。这一拗之力中加上三层‘北冥神功’,史季强顿感怪异,自身内力缓缓流失,手脚之力全然运不上劲道,晃手间,竟轻易被夺了兵器。
龙木哈哈一笑,顺手挥出,铜杵笔直插下,入地数尺之中,神功实是惊人,众人见状都已经再无心恋战。
杨过游目四顾,见史叔刚、史孟捷等正在喝止虎豹,只是群兽野性发作,又见了人血,实不易立时喝止。待见他微笑不语,纵口长呼,龙吟般的啸声直上天际。
啸声悠悠不绝,只听得人人变色,兽群纷纷摔倒,接着西山十鬼、史氏兄弟先后跌倒,只有十余头大象勉强直立。
那神雕昂首环顾,只见场中除了龙木和自己竟没人不倒,甚有傲色。杨过心想这病夫内伤不浅,我若再催啸声,只怕他要受剧烈内伤,当下长袖一挥,住口停啸。过了片刻,众人和群兽才慢慢站起。豺狼等小兽竟有被他啸声震晕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群兽吓出来的屎尿。群兽不等史氏兄弟呼喝,纷纷夹着尾巴逃入了树林深处,连回头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生平哪里见过这等威势?呆呆站着,竟不知说什么好。
杨过道:“史氏昆仲请恕无礼,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约,故特阻住双方动手。待在下这回事了结之后,你们再分高下,在下谁也不帮,袖手观斗。”转头向煞神鬼道:“怎么样?你们要一个个的跟我车轮战呢,还是十个儿一齐上?”
煞神鬼给他啸声震荡之下,虽然翻身站起,但心魂未定,一时答不出话来。长须鬼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道:“神雕大侠,你老人家的武功跟我们天差地远,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你动手?我们性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后有何差遣,我们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无不遵从。你要叫我们兄弟退出江西,我们立时便走,决不敢有片刻停留。”
杨过见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怀疑,这时听了他说话,问道:“尊驾可是姓樊,大号叫作一翁么?”
这长须鬼正是绝情谷中公孙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杨过饶了性命,僻地隐居,数年后重入江湖,仗着一身卓绝的武功,成为西山一窟鬼之首。他和杨过相见之时,杨过尚未断臂,而且岁月不留人,杨过此时也是一脸胡渣,自更认他不出,当即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听从大侠吩咐。”
杨过微微一笑,举手道:“不敢!各位既愿听从在下之言,那也不用退出江西境界。煞神鬼老兄,你放你那四个妾侍回家去罢!”煞神鬼道:“是!”顿了一顿,说道:“四个**倘若不肯走,小人用大棍子轰她们出去。”
杨过一怔,想起当日煞神鬼五个妻妾跪地为他求情的神色,倒似对他真有情义,倘若她们情愿跟他,而他反而硬轰四妾出门,只怕反而伤了她们之心,于是笑道:“那也不用。她们倘若愿走,你不得强留,如果愿意跟你,唉,哪有什么法子?你说还要娶四个妾侍,这话当真?”煞神鬼道:“小人不要脸,家里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闹闹,累得神雕大侠费心,又险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的性命,如何再敢胡作非为?小人便有这胆子,我大哥也决不容许。”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杨过道:“好啦,我的事已经了结,你们双方动手便是。”说着跟龙木微微点头,和神雕退在一旁,负手在后,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再斗。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一窟鬼擅闯宝庄,落得个个遍体鳞伤,今日暂且别过,但不知宝庄要在江西安业呢?还是回凉州去?我们好上门拜访啊。”
史伯威听他言语之中,意思是要登门寻仇,昂然道:“我们兄弟在凉州恭候大驾。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这深仇大恨岂能罢休?不用各位驾临凉州,我们四兄弟自会上门。”
樊一翁一怔,说道:“史三哥本就有病,这事跟我们有何干系,倒要请教。”史伯威怒气上冲,满脸通红,喝道:“我三弟……”史叔刚一声长叹,说道:“大哥,这事不用再提了。西山一窟鬼也是无心之失,小弟命该如此,不必多结无谓的冤家。”
史伯威强忍怒气,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转头向杨过道:“神雕大侠,我兄弟再练三十年武功,也不是你们的对手,只好服输,这是输得口服心服。此后也不敢再见你们面,你到哪里,我们先行退避便是。”杨过笑道:“史大哥言重了。”
樊一翁听他言语中有许多不解之处,忙道:“史大哥请留步。史三哥说我们是无心之失,除了我们十兄弟擅闯宝庄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处?倘若真是我们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杀头尚且不惧,何惧向贤昆仲磕头赔礼?”
史伯威适才见他们在群兽攻击之下,互掩逃命,个个确是不怕死的硬汉,倒也是非分明,凄然道:“你们惊走了九尾灵狐,使我三弟的内伤无法医治,纵然磕一千个头,一万个头,又有何用?”樊一翁吃了一惊,想起史氏兄弟率领群兽大举追逐那只小狐狸,想不到这只小畜生竟有这等重大干系?
煞神鬼道:“这只小狐狸有甚么用?嗯,既与史三哥贵体有关,大伙儿合力追捕它便是,谅那小小的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强大声道:“甚么何足道哉?你只要捉得住这只九尾灵狐,我史老四给你磕一百个响头,啊哈!便是一千个响头,我也心甘情愿。”说到这里,语音竟有些鸣咽。
樊一翁心想:“史氏兄弟善于驯兽,当今之世,再无胜得过他们的了。他们既说得如此艰难,旁人还有甚么指望?”想到这里,不自禁向杨过和龙木瞧了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