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的日子是复杂的,可山中的日子是平凡又简单的。
满山的树与叶从枯黄零落到郁郁葱葱,满山的草从低矮光秃到茂密成丛。
落辰只是日复一日的练着剑,枯燥与重复对他来说已没了概念,只剩下习惯。
不知不觉,他便练成了落英剑法。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一年。
小师弟下山已有一年了。
一个月前,落辰练成了落英剑法最后一式。如他所料,剑法练成,威力奇大,只是他总觉意犹未尽,剑招似乎有缺,未臻圆满。
但他也未多想,任何招式,若至极处,自有神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出发了。他也要下山,去做一些自己应该做,且已可以做的事。
他去了师父平日住的屋子,师父并不在这里。想了想,他走向了山顶。山顶风很大,在风中,他望见了师父。
师父背对着他,望着云海,两只手负于身后,宽大的衣袖被风灌入,吹得鼓荡。落辰缓步走近,静静看着师父,师父双鬓已是染上了霜白。十年前,师父还是满头黑发。
师父,我练成落英剑法了。
落辰的声音没有丝毫兴奋,寡言的他只是说完这句便开始沉默。
你是来讨落英剑的吧。
师父转过了身,没有去看落辰,自顾往前走去。
走吧,随我回屋。
落辰跟着师父进了屋子,看到师父取了三支香点燃,便转进里屋。可以看见,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正摆着两面灵牌,灵牌上都盖着黑布,再不见其他。
落辰看着两面灵牌,心内隐隐有些猜测。
揭开吧。
师父将点燃的香递到落辰手中。
落辰依言揭开两块黑布,他看到了两个名字,有些陌生。可只是一眼,他已经清楚了那两个名字的含义。
落天羽,赵小蝶。
那是自己爹娘的牌位。
啪嗒——
从不曾哭过的落辰突然觉到双颊有些温热,不自觉就已划落两行热泪,他双眼泛红,双唇和身体都控制不住在颤抖,鼻尖有种浓浓的酸涩。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父母的名字。
你爹与为师是结拜兄弟,认识他时,为师还很年少。
那一年,为师本要去州府赶考,路遇匪盗,你爹路过救下了我。
经此,我自感读书再多却连自保也不能做到,便欲弃文从武,拜他为师。你爹他没有答应,只是当时拉着我,与我结拜。随后,将我带到了此处,便又离开。
此后我便成了你爹的师弟,跟随你师祖学剑。可自那以后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你爹。
直到一日,我练剑回来,看到你师祖带回落英剑与飞花剑,将它们分置两地,方才知道你爹的死讯。
你师祖是从不喝酒的。可那日,他喝了很多酒,他抱着我,哭了很久。他口中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我记得:落英飞花,相遇即为凋零。
飞花剑本为你爹佩剑,为师未将它传与你,而是传了你小师弟。你虽未曾问过,为师却知你心中之惑。
实则,为师这十年来,也一直在想你师祖当时所说的那句话。落英飞花,是否真就相遇便会凋零?
我不敢赌。
落辰看着师父也有些怅然的模样,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无言。
他要去追寻父亲当年的足迹,找出真相。
既然已经决定了,便不会回头。为了爹娘,也为了,身为一名剑者的心。
他不相信什么所谓凋零的话。他从来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剑。
倘若真有那一日,他会把飞花剑从小师弟那里取来,纵有任何祸事,但冲着他一人来便好。
师父,我只信自己手中的剑,我相信,你也是。
落辰紧了紧手中的剑,跪到师父面前,双手将剑举过头顶,看着师父。
师父愣了愣,唯有一声长叹。
既是如此,那就拔出你手中的剑吧!胜了为师,便由得你去,落英剑,我也会交给你。
落辰抬头,缓缓抽出了手中那柄剑,他倒提着剑,走向了屋外。
阳光温暖,持在师父和落辰手中的两柄剑却闪着寒光,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冷。
两人都没有动,他们都在蓄势,在等待出剑的最佳时机。他们各自都清楚,这场比试,只需一剑就够了。
良久……
鸟鸣止了,蝉声隐了,风声去了。
师父一直负于身后的右手伸了出来,他张开虎口,按在腰间。那里别着他的佩剑,那是柄软剑。
一声剑鸣,清越回荡。
两人同时出剑,剑光仿如天外惊鸿,一闪即逝。
剑光隐没。已见落辰的左手满是鲜血,他徒手握住了师父的那柄软剑,而他的右手则稳稳的持着自己的剑,剑尖堪堪点在师父的胸口。
这场比试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师父输了。
师父,我赢了。
落辰松开了双手,两柄剑掉落在地。
师父没再说什么,他没有再去捡起地上的剑,只是背过身往前走……
落辰使的是他家传的剑法,是专门给师父看的。这是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落辰上山学剑的第一日,师父就给了他一本剑谱,说那是他父亲留下的,是落氏家传剑谱。
落辰日日不辍,练了它十年。
师父走到屋子的西面,这里种着一颗老松树,枝干如龙,可以看出有些年头了。
师父在这棵老松旁的泥土中挖出一个方形的长木盒,木盒上涂着厚厚一层蜡,水不能透,虫不能叮。
打开木盒,里面正放着一柄剑。
剑身细长,正中有道浅浅血槽,看着有些暗红的斑驳,那剑刃折射出的寒光如一泓秋水,带着彻骨冰凉,锋锐得有些吓人。
师父伸手轻轻抚了抚这柄剑,犹豫了片刻,便将木盒抛给了落辰。落辰一声不吭的接过了木盒,顺手将其丢在了一旁。
他走到师父身前,就跪下身来,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便抬头望着师父,没有说话。
师父叹息,他知道落辰一定是要下山的。他已经没有理由去阻拦落辰了,因为他败了。
去年怀秋学成下山,师父没有拦怀秋。作为师父,他了解怀秋。怀秋的心一直都是温热的,他怀着武林,怀着正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师父想要拦住落辰,同样也因为师父了解落辰。落辰的心看的是江湖,他的心门或许早就闭合了,不容他人。
师父是看着落辰长大的,他几乎不笑,总是沉默。
落辰要去追寻真相,他或许会要杀一个能号令武林的人。他将要面对的,便是整个江湖。这件事,师父知道。
可师父现在只有叹息。
为师明白已无力阻拦你去找那个人。但为师希望,你能记得,这里是你的家,这里有你的家人,在等着你回来。
任何时候拔剑,都不要违了自己的心!
师父摸着落辰的头,叹息不止,他相信落辰终会明白这句话。
落辰又对着师父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方才捡起剑,毅然转身。
他没有去与大师兄告别,只是背上了行囊,顶了斗笠,便背着木盒,提着剑下山了……
师父。
大师兄走到了师父的身后,与他一起望着那道在山间小路中渐行渐远的身影。
展儿,你都看到了吧。
大师兄点了点头。
为师刚才一直在问自己,让你师弟下山究竟对还是错。辰儿与怀秋都是为师的徒儿,为师不希望看到他们当中任何一人出事,更不希望看到像你师伯那样的事再次发生。想到你师祖曾经告诉为师的那句话,唉……
师父,不如让徒儿去跟着师弟吧。
师父摇了摇头,便又望向那条下山的路。
罢了!路始终还得是他们自己走的,有些事若要发生,我们谁也无法改变。
苏展默然,他想到了儿时,与落辰初次相遇的场景。
那时,他们都还是乞儿,恰巧都去偷包子。
他跑得快,没被抓住。可是路上遇到一位乞讨老人,便将包子都给了老人。他也很饿,便又往回跑想要再去偷包子。在
半路,他看到了落辰,落辰将包子揣在怀里,在地上弓着身正被卖包子的老板拳打脚踢。
或许那位老板打累了,也或许是觉得事情到这也就罢了,包子要回去也不能再卖给他人,便就喝骂着离开了。
苏展趁此机会跑过去背起了落辰,将他带到了自己平日待的一间小破庙。
他笑着对落辰说,你好,我叫苏展,我是流浪儿,我在找我妹妹。
落辰没有笑,他只是将偷来的两个包子递了一个给苏展。我叫落辰,我也是流浪儿。
后来,他们便相依为命,一起流浪。
想到这里,苏展无声的笑了,即便山高水长,他们也还会再相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