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人面不知何处去
夜色微醺，星是醉后人的眼，忽闪忽闪间，眨眼经了流年。
庭院里的花都开得很茂盛了，躲在草丛内的蟋蟀也在窸窸窣窣的风声过后奏起了曲儿。
越怀秋依旧是一袭天青色的长衫，他坐在小亭下的石桌前，看着满桌的饭菜，有些意味索然。他的身旁，还坐着一名女子。那女子弹着琵琶，十指敲勾，琴音动人，但他却未听进半个音，只觉有些扰人。
“可以了，回去休息吧。”
越怀秋挥了挥手。
女子欠身一礼，正要下去，越怀秋却又喊住了她。他无意间看到女子的腰间别了一支长箫，虽有些冒昧，却还是开了口。
“可否将那支箫借与我一观？”越怀秋看着女子，轻声问道。
女子有些讶异，但仍是点了点头，将那支箫取了下来，递给了越怀秋。
越怀秋接过箫，捏在手中瞧了瞧。整支箫看去笔直，一节一节的数去恰有九节，箫身上零零落落布着似紫似红的斑纹。他点了点头，将吹口置于嘴唇之下，吸了口气试了试音，便笑道：“音色确好！”
他看了看女子，欲言又止，有些不好意思道：“姑娘这支箫可能赠我？越某愿以一宝玉来换此箫。”
那女子闻言，指了指那箫，笑了笑，接着又指了指自己，摆了摆手。显然是说这箫便赠与他了，并不需要别的。
越怀秋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不再多言，只是抱了抱拳，道：“多谢姑娘赠箫。日后姑娘但有任何需要，尽可来神剑山庄寻越某！”
女子点了点头，温和一笑便抱着琵琶离开了。
见琵琶女离开，越怀秋回过了头，将手中的箫拿起，便走出了小亭。他将箫拿在身后，静静的在院内散着步。不知不觉，他路过了一间屋子，那屋子仍亮着灯，他走近，伸出手打算敲门。但想了想，他的手却只是悬在了门前，没有敲下去。
他又转身继续走，抬头望月，很亮，不过毕竟未到十五，只得一芽儿。他看到这座院落内的月季也都盛放了，于是晃了晃手里的箫，便走到一边的长廊，坐了下来。
他将箫竖于嘴唇之下，对着吹口深吸了口气，就缓缓吹响。
他已经很久没有吹过箫了，自从十六岁那年，越氏遭逢大变过后，他便再没碰过这东西，可今日看到了这湘妃竹制的竹管，却又起了念想。时过境迁，他从一名书生转变为了一名剑客，做了武林上人人想做的武林盟主。可其中的萧索，却不足为外人道。
乐音响起，箫声悠悠，其音呜呜然，如诉如泣。吹了片刻，他突然想到了一支曲子，便试着吹了出来。起先，音有些出入，但随后便渐渐流畅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大，越传越远。
那间还亮着灯的屋内的人听到了，她有些失神，似觉那箫声有些熟悉，可当她努力思索之时，却觉头晕目眩，总也忆不起来。
嘎吱——
她推开了屋门，左右望了望，便见不远处的越怀秋，一袭蓝衫，正静静地坐在长廊下。那箫声，是从他那处传来的。
她看到了他手上的箫，听着熟悉又陌生的乐音，渐渐走近了他。
“这曲子叫作什么？”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明媚的大眼看着他，轻声问道。
果然是不记得了……
越怀秋停住了箫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他记得当时请来大夫，那位大夫告诉他的一些话，“这位姑娘内腑受创，头部曾受到撞击，导致了她的昏迷。或许醒来后，会留下些后遗症。”他曾问大夫会有哪些后遗症，那大夫却叹了叹，告知他，往后她会时常头晕，或许从此忘掉一些人与事。
后来，她醒了，果然如那大夫所言，忘记了许多。她不知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处，也不知自己为何昏迷，更不知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忘了她还曾救过越怀秋。忘了，那个她本不该忘的人。
这女子，是苏颜。
“你为何叹息？”苏颜疑惑。
“只是突然有些感怀罢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越怀秋轻轻摇头。他走到了庭院内，折下一枝月季花，凑到鼻前嗅了嗅。
“这支曲，叫做‘颜说’。是一位女子，为我师兄谱的。”
说罢，越怀秋便抛下了花，转过身离去。
原地只留下苏颜愣愣的站着，她看着地上的月季，有些茫然，口中喃喃。
当听到“颜说”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脑中好像闪过一个画面。那是她在一棵树下弹琴，前方有个人影，似是在练剑，可是那人的身影却太模糊，她想不起来。再要努力，就觉得又是一股眩晕感传来，双眼就突然一黑。她抚了抚额，让自己缓了缓，才觉眼前又恢复明亮，便轻轻步入了自己的屋子，合上了房门。
庭院里再无一人，只有那依然窸窸窣窣的风声传来。拂过了地上的那枝月季，卷起两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远，再飘过屋檐。
月已隐没了，星也都去了，只有得月楼还是照旧。灯火通明，琉璃灯挂了五层楼角。
一楼喧嚣嘈杂声，二楼歌舞丝竹声，三楼碎语轻言声，四楼只得清笛声，五楼则寂寂，并无声。
五层的得月楼，只摆了一张桌子，两只板凳，四面纱帘皆垂。
何翱一人坐在桌前，满桌的菜肴，却都还是完整的。对面还有一双碗筷，看得出他在等人。但连他自己也不知在等谁。他只知那人派人拿了一袋金叶过来，包下了五层，说要请他喝酒，便再未留下任何信息。
他已等了半个时辰了，有些不耐。楼上夜风恰爽，这个天气正是宜人，他手中的扇子却扇了又扇。
咚咚咚。
何翱听到了上楼的声音。放下折扇，他看到是一名穿着黑袍，戴着银色面具的人掀开了纱帘。
那人的面具上，自鼻尖向两边对称画了些花纹，似一朵绽放的花托举着那上面的一双冷漠的眼。但面具下的眼，在接触到何翱的投来的目光时，却敛去了几许刺人的锋芒。
何翱有些发愣，他从没见过这样一个人。金属的面具，加上那上面简单却又精细的花纹，似与他眼前这黑袍人完美融合在一起，带着一种独特的冰冷与孤傲。他看了看那人的右手，握着一柄长剑，收入鞘中，剑鞘亦是金属质地，同样是银色的，上面却简简单单，只有一道长长的划痕似的纹路。
那人坐了下来，将剑靠在了桌沿。
他拿过桌上的酒，直接便倒入用来盛饭的那只空碗中，随后便摘下了面具。他端起了碗，在何翱眼前晃了晃，随后一饮而尽。
何翱跳了起来。
“是你！”
“不错，是我。”
这人正是落辰。
他离开了那座岛，回到了江南，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整个武林都在寻找落英剑，你怎么还敢回来！若是让龙腾云知道你还没死，他必定还会再派人来追杀你。这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何翱抓了抓头，又拍拍桌子，有些气急。他不明白，落辰既然逃掉了，为何又要回来。龙腾云可就在这座城中。
落辰看着何翱那副愁容，不由扯了扯嘴角，道：“好了，我既然敢出现在这里，自然有把握不让他们的人认了出来。就说你，刚刚认出我了吗？”
何翱呆了呆，停下了动作，摇了摇头，随后便扯过凳子坐了下来，咧开嘴笑道：“你小子，可以啊！本少很少夸人，但今夜，本少不得不对你说一声佩服。你这是哪里搞到的装束，回头给我也弄一套来。我穿上回去唬唬我家里的老头子，看他能不能认出我来。”
“就这么一套，你就不必打这心思了。”落辰摇了摇头，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对着何翱道：“来，干！”
何翱摆了摆手，“不不不，我喝茶，酒你自己喝吧。”
说罢，他赶忙端过自己碗旁的茶杯凑到了嘴边。
放下碗，落辰咳嗽了几声，道：“其实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你尽管说，只要不是替你杀了龙腾云，便没有本少办不到的事。”何翱随手往口中丢了几颗花生米，不甚在意道。
“我要你帮我找个人，她叫苏颜。”
“苏颜？听名字是个女人吧，你的妞？”何翱嬉皮笑脸，搓了搓手，看向落辰。
落辰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只是一脸的怅然。
何翱敛了笑。看到落辰的神情，他明白了他为何会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回到这座城。
“你放心，我会替你找到这个人的。”何翱语气诚恳。
“多谢！”
落辰戴上了面具，起身来，看着何翱，“我该走了，你若打听到了，便命人将消息送到城西的‘紫轩阁’，自会有人将消息告知于我。那是我的地方。你若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尽可到那里找我，告辞。”
说罢，落辰便拿起剑，掀开纱帘，走下楼去。
何翱倚着围栏，他看到了落辰走出得月楼，还看到在他踏出门口的时候，走出了五名同样身着黑袍之人，一名女子，四名男子。那五人向他行了一礼，便随他一同离去。
“看来，他有了些我不知道的经历。或许，今日过后，江湖又会发生些新的变化……”
他看得出，跟在落辰身后的那五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而这等高手，在武林中已足可尊为一派掌门。而有这五人追随的落辰，想必也是功力大进了。
摇头失笑，何翱坐回桌前，拿起了筷子，“想那么多做什么，不论江湖怎么变，我自在局外观棋。唔，等这小子还真等得我有些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