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进去,里面没什么客人,大约这时候餐馆的生意都冷清。蓝朋坐在我对面,一面转着手里的杯子一面打量着我。他的变化很大,发型干净利落,身上的痞气也减了好多,穿着黑色休闲款的毛呢大衣,纯乎一个斯文的大学生。
“怎么瘦成这样?”蓝朋看着我皱了一下眉:“你们大学的伙食那么差?”
我不回答他的话,有些怔怔地看着前方那两盆盛开的香雪兰。蓝朋在我眼前挥了挥手,似笑非笑地问我:“你知道最开始是谁带我来这儿的?”
我看了他一眼,但绝不肯说出心里的那个答案,那个名字我总是能不提就不提,因为它太能让我疼痛。
“是李惜时,”蓝朋喝了一口酒说:“你还记得我们两个打架那次?打完就来这儿了,喝了一顿酒,就成了哥们儿了。”
男生之间的友谊和女生间的不太一样,一句话不对头,就能打得头破血流,挥过拳也能马上和好。我丝毫不奇怪这种不打不成交的事情,尤其是李惜时和蓝朋这两个本都有些怪脾性的人。
“我们当初是因为你打的架,后来又是因为你成了哥们儿,”蓝朋笑着说:“李惜时那人挺痴情。”
我垂下眼帘,苦味又从心底泛了上来,只好喝酒压下去。
“我放假回来就去看过他,”蓝朋也喝了一口酒说:“那小子还那么牛逼,穿着号子服剃光头还那么帅。说话还那么狂,一点儿都没变。我没问他为什么杀人,我觉得他那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就是觉得有点儿可惜。本来他跟我说要等到他十八岁生日那天跟你表白的,谁想到现在会是这种情况——嗐!”
我想起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李惜时对我说的那句话:“还有二十二个月,二十二个月之后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难过地闭上眼睛,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李惜时不见我,是不是怕我见到他穿囚服的样子?不愿意从我眼里看到怜悯和悔恨,不愿意我的记忆里留下他最不堪的模样。而我,是不是又该感到欣慰?因为他还是那么桀骜不驯。
“你不会是因为他才瘦成这样的吧?”蓝朋凑过来问我:“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我还是一言不发,我不确定自己对李惜时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或许根本没有爱情的成分在里面,可我无法将他从我的心里抹去。早在他满手鲜血对我说要活得快乐一些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我这一生也不可能把他忘记。
蓝朋叹了口气说:“当初他和我说起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比不过他,不是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对你用情比我深太多,我不得不自叹不如。那种感觉也许你没体会过,就像玻璃遇见了钻石,比得连渣都不剩。”
“我虽然没问他是不是还想对你说那些话,可我也知道他绝对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就算以后你们连朋友都不是,是个男人就绝对不想见到自己曾经喜欢的人消沉到这种地步。”蓝朋把我的酒杯收回去说:“莫笃,李惜时不愿见的,我一样也不愿意见到。你能不能快乐起来?别拿过去来折磨自己?”
我静静地听着蓝朋的话,窗外的雪还在下,阴沉的天空像是不明朗的未来,不知接下来会是晴空万里还是继续阴云密布。过往的一幕幕快速闪过,我于记忆中再见李惜时以及我的父母,还有万阿姨他们,曾给予我爱与伤害的每个人。我轻轻对蓝朋说了声:“谢谢。”
和蓝朋分开后,我去了学校,大柳树还在,像是迎接我回来的主人。我站在大柳树下,仰头去看那些落了雪的枝桠,想起当年李惜时让我爬树的情景,还有我把他骗到树后毒打的那次。我伤感地仰起头,不想让泪水涌出。却看到视线正中那枝手臂粗细的分枝上深深地刻着“莫笃我爱你”五个字,明显是李惜时的笔迹。
那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树皮那么坚硬粗糙,一定很难刻。那么高,一定得爬到树上才能够得着。
我把脸轻轻贴在树干上,冰凉的泪水浸到粗糙的树皮里,微微的刺痛却让我觉得温暖。雪还在下,我多想这场雪能把我带回一年前。那时候,什么都没发生,万阿姨没病,李惜时没坐牢。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的心似乎轻松了一些。我擦干泪眼,紧了紧拳头。李惜时,我究竟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如果你希望我快乐,那我答应你。
我在心里一点点聚集力量,对于生活,我已经没有所谓的希望,仅剩一点不甘。哪怕只剩下那么一点点少的可怜的不甘心,我还是想去尝试着让自己活得好一些,起码和李惜时再见的时候,不会太令彼此难过。就算我们之间最终归为陌路,也好歹会少一些遗憾。
天黑时,我冒着雪徒步回到万紫家,当天夜里就病了,高烧咳嗽,但我坚持着多吃饭多喝水,还试着跟万紫讲笑话,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笑,可我要让自己记起笑的感觉。因为我答应了李惜时,尽管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风停雨住,街道上狼藉一片。没想到在内陆城市居然有幸目睹台风过境的景象。主编打来电话,因为断电的缘故,姑且放我一天假,并且补充道这一天要算到我全年带薪休假里头。
“早餐要出去吃还是我做给你吃?”李惜时神清气爽地站在客厅的窗前问我。
“断电了怎么做?”我打击他,一面走去洗漱间洗漱。
“那出去吃吧,”他跟在我身后,语气雀跃犹如小狗:“我知道一家早餐店离这不远,包子的味道很不错。”
“你对这里很熟悉嘛,”我看他一眼:“早餐店的话断电也会照常营业么?”
“会的,这家店蒸包子不用电。”李惜时十分有把握地说:“刚出锅的最好吃了。”
“出去出去,”我抬手驱赶他:“我要刷牙。”
李惜时居然知道隐蔽于小巷深处的早餐店,而且貌似来过不止一两次。我心里不由得狐疑,但终于没有问他,毕竟人家有自己的人身自由。
从早餐店出来,我给万紫打了个电话,她跟李岳去了工地,背景音嘈杂成一片,着实令人头晕目眩。
清晨的空气有些湿冷,天依旧阴着,不知道还会不会下雨。李惜时走在我的左手边,让我想起好多好多年前在某个落雨的早晨他经过我的身边,那时候他的个子没有我高,终日顶着一张娃娃脸。
“李惜时,”我侧过头看他一眼:“你今天不忙吗?”
“还好,”他耸肩:“自己给自己打工就是有这点自由。”
“我回去了,你自便吧!”我给他摆摆手,准备返回住处。
“你今天不上班就不能尽一尽地主之谊?”他跟着我喋喋不休:“答应我的事可还没完呢?”我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告诉他这些年我的经历。
“其实几句话就能概括的,”我吐了口气:“我——”
“我不要听简介版,”他打断我的话:“我想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改变自己的?”
“你怎么知道我决定改变自己的?”我纳罕,这些我对万紫都没提起过。
“如果你没有试图做过改变,那么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李惜时的目光带着审视的味道:“你没有颓废没有崩溃,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基本上正常的人。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努力改变过自己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当然,在我面前还是那么别扭。”
我不否认,但也不可能对他全盘托出。有些事情,我更愿意把它们放在心里,因为我早已习惯了不对他人毫无保留。从小在家里我就活得像个客人,安全感是我最需要却似乎总是得不到的东西。尽管有万阿姨万紫对我的关心,可那终究不能够取代我的父母。
“我在大一寒假里生了一场病,”我含糊地说:“病好了,就决定要好好活着,活得快乐一点儿。”
“唔,”李惜时摸着下巴点头:“那这还真是一场好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