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店门,万紫和我你一句我一句对万阿姨连劝带训:“累死累活干了一年,怎么就不能买一件好衣裳?”“让你买你就买,那么省吃俭用做什么?等我们以后挣钱了还给你买八千块钱的衣服呢!”
万阿姨到底还是舍不得,那件衣服挂在衣柜里,被打理得没一丝褶皱,却鲜有机会被穿出去。买菜的时候,怕弄脏了。去朋友家也没穿过,万阿姨的朋友多是做家政的,她怕对方会因此而感觉不舒服。只有每天在家里的时候每天晚上会穿给我和万紫看看,然后带着一丝遗憾再把它挂起来。
“唉,”万阿姨抬手按了按自己眼角的皱纹说:“这女人啊,就那么几年好时候。才一转眼,就老的不成样子了。我有时还犯魔怔:我怎么就老了呢?昨天不是才十几岁吗?”
我看着万阿姨,心里有着丝丝缕缕的难过。美人迟暮,英雄末路,自古以来就是人生憾事,是谁也无力扭转的悲哀。再超脱的人,面对岁月的无情都难免心有戚戚,因为我们有限的生命。
叔叔和婶婶都几次打电话催我回去,莫磊也问过我几次。但是因为年前连续的几场雪使得汽车不通,而我是说什么也不肯坐火车的,所以不能回去。
腊月二十八那天,公安局突然来电话,通知万阿姨去一趟。万阿姨放下电话,并没显得有多在意,只是淡淡地说一句:“刘姐找到了。”
那天万阿姨终于穿上了那件羊绒大衣,万紫帮她绾了头发。我们跟她一起去,刘阿姨老了很多,眼睛下面有很深的黑影,看到我们之后欠起身子打了声招呼。
“小万,”刘阿姨的嗓子有点儿哑:“之前我觉得你傻,年纪还不大,为什么不找个男人倚靠?现在看来,也许我是错的。那些钱,我还不上了,下辈子再还吧!”
“刘姐,”万阿姨叫了她一声:“我就想知道为什么。”
刘阿姨缓缓地点了一下头:“你确实该知道,我还不上你的钱,总该还你个明白。”
我和万紫都不说话,等着她把话说明白。
过了好一会儿,刘阿姨才苦笑着讲述其中的缘故:“你见过那个小冯吧?”她这句话显然是问万阿姨的,万阿姨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比我小十几岁呢,可非说看上了我。要说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还不至于被几句甜和话给哄住。可他不管我怎么不理他,只是一门心思对我好,还真像个愣头青。有一次,我干脆使劲儿骂他,可他不但不生气,还笑着说我像个小姑娘。”刘阿姨疲惫的眼睛里闪着依恋的光:“前年我生日的时候,他把礼物送到我门口,转身就走了。他跟我说要去外地,再也不回来了。我站在窗前看着他往外走,不知怎么眼泪就下来了。我想我又何必这么为难自己?我不年轻了,有什么好顾忌的?大不了被人骂一句老不正经,比起跟影子作伴跟镜子说话的日子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我叫住他,跟他说:‘你要是不怕我死在你前头,不怕别人把我当成你妈,那你就留下来吧!’他当时哭了,跑过来抱着我,抱得我骨头都疼了。我不信那是假的,到现在也不信。我们两个商量好在正式登记之前不对外公开我俩的关系,他说怕有人会阻挠,登了记就不用怕咯。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一面和他看房子,一面盘算着以后怎么过日子,好像还有一百年活头似的。”
刘阿姨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苦笑了一下继续说:“后来他又说要做生意,启动资金还差点儿,我要把自己的积蓄给他,可他不要。我看他为钱愁成那个样子,心里就不落忍。我最一开始不想骗你们的,不过就是暂时借用,赚了钱连本带利都还给你们就是了。可哪想到他的生意亏了本,不跑怎么办?”
“他呢?”许久没出声的万阿姨开口问她。
“不知道,我们一起去了广东,两个月前他说去深圳见一个朋友,就再没回来。我怕他出事,就报了警。”刘阿姨抹了一把眼泪,垂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末了缓缓地说:“我不信他骗我,那些钱是我非要给他的,不是他张口跟我要的。他怎么会是骗子?他不是。”最后一句的语气又变得斩钉截铁。
“我们走吧!”万阿姨轻声叹了口气对我和万紫说:“该做饭了。”
我们出了公安局,万阿姨语气轻松地说:“走,逛街去!晚上做一桌好吃的!”
“阿姨,你不生气吗?”我问万阿姨,毕竟曾经的姐妹欺骗了自己。
“生气有什么用,”万阿姨说:“你们也听见刘姐说的话了,钱已经追不回来。她也落得这个下场,我倒要谢谢她给你们俩上了这么一课,以后少上男人的当。”
那天万阿姨给我们买了很多好吃的,晚饭特别的丰盛。
“你说,我妈恨不恨她?”晚上睡觉前万紫问我。
“刘阿姨?我说不准,”我摇摇头:“我从没听过万阿姨骂她,也许万阿姨更怨自己吧!”我小声说,毕竟万阿姨当初得知自己被骗,最多的是自责。
万紫不说话了,抱过奶豆来摩挲着,好半天才开口问我:“竹马,如果有一天,我们之间也发生了我妈和刘阿姨这样的事情,你会不会恨我?我又会不会恨你?”
我摇头,说真的我不知道面对欺骗,我能不能够做到真正的释怀。但就钱财来讲,我相信万紫不会欺骗我,我也不会欺骗她。因为我们都清楚,我们的友谊实在比钱更珍贵。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万紫都长大了,那时的我们彼此之间有了一点点陌生,我在心里悲哀地哭泣可是脸上依旧笑着说:“万紫,你长大了和万阿姨很像。”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预感,我也曾听母亲拿着大学时候的照片说谁谁曾经和她好得像一个人,可是毕业以后就再也没联系过。那么我和万紫,如果不能够再像现在这么亲密,是不是也会渐渐变得陌生?
年后初七,我们就已经开学。过年的喜庆劲儿还没过去,我们就已经埋头在题海里,班主任身上的大红毛衣和英语老师新做的双眼皮依旧不能缓解我们疲惫的视觉,只有语文老师叹息过后的一句“今天少布置一套卷子吧!”才能让我们稍微感动一下。但也只是稍微而已,因为我们的作业已经多到令人麻木,减少一套卷子也不过是扯下骆驼身上的一棵稻草,重担依然还在。
有的家长受不了,来学校反映我们的作业太多,每晚十二点钟依然不能休息,校长居然为此大为高兴,在校会上振臂高呼:“就是要家长有这种反应!”我们听了几乎要集体瘫倒。
白拓的母亲最近来学校的频率很高,因为白拓的成绩不稳定。我看白拓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不明白为什么要学成那个样子,如果为了成绩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那反倒不如不读什么大学,反正最终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生活。
当然这种话我是没有勇气对白拓讲的,我怕她会露出茫然的眼神,因为除了学习,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林小雪依旧反感她,埋怨她总是做出种种奇怪的举动,扰乱自己的学习。但也只是在背后发牢骚,白拓上什么课不学什么连老师都没办法,林小雪又能怎样?
因为只有高三上课,所以相较于正式的作息制度还是有所宽限的,我们每天八点上课,晚自习也只上到十点。下午的时候上完两节课就放学,比平时少上一节自习课。
一天白拓居然主动走过来跟我说话,我晃了半天神才听清楚她说今天要请我吃关东煮。受邀的还有林小雪和吕佳,我们三个满腹狐疑地跟着白拓来到店里,直到关东煮端上桌,白拓才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今天是我生日,我还没和同学一起过过生日。跟我妈说了,她说可以,我就想到能请你们三个,别人我都不熟。”
接着又像想起什么来似的激灵了一下说:“班主任说不让生日聚会,所以这件事就不要对别人说了。”我们三个哭笑不得,要知道这样子那里算得上聚会?平时一起吃个饭只怕还比这人多些。
事后,我们三个都补送了礼物,我送给她的是一只会录音的毛绒兔子,我想了半天,给她录了一句:“祝你快乐。”我希望她能快乐,尽管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真正快乐一点儿。相比而言,我觉得我比她要快乐一些。因为我从没觉得自己可怜,却觉得她很可怜。
李惜时居然又不要脸地长高了几公分,现在轮到他来俯视我。“小矮子,”是他现在攻击我的话,不过一般不敢当着我的面说。
“长那么高连个篮球都不打有什么用?”我反唇相讥:“浪费布料。”我和他已经基本上不动手了,倒不是我和他关系已经缓和到不动武的地步,而是我一般打不着他,不想自取其辱。
李惜时有时候还犯贱地说:“莫笃,你都有多久没打我了?我怎么有点儿不适应呢!”
我瞭他一眼:“你跪下我就满足你。”
我生日那天,万阿姨照例是准备的,但和往年不同,特意带我去了一趟父母的墓前,因为我已经十八岁,是成年人了。
“莫笃,”李惜时把一个礼物盒子递到我手上:“生日快乐。”我随口道了句谢,并没有拆开。
“还有二十二个月,”李惜时比了个手势:“再过二十二个月,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