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是我的梦魇。不管我有多么不愿承认,我的生命确确实实在那个夏天被生硬地改动,扭转成怪异的形状。我并没有发疯或者轻生,那也只能说明我在外观上还保持着正常人的样子,内里实则扭曲得厉害。好比一颗花苞,在幼年的时候受了伤,尽管侥幸活了下来,却总也开不出一朵完整的花,又何况受的是严重的灼伤——父母的死像黑色的火焰,将我未展开的部分蚕食成缺陷。
万阿姨一直替我经管着父母的祭日,诸如三七五七,百日祭奠什么的。尽管心里觉得没什么必要,我还是没出口拒绝,那样会显得我很不孝。又况且,我已经没有了任性的资格,任由我使性子的人都不在了,万阿姨再好也是别人的妈妈,我应该保有最基本的理智。
我以前并不是没有设想过,一旦父母不在了我会怎样,所想的结果是自己会活不下去。可是这个设想变成现实以后,我却依旧活着,并且客观一点儿说,活得并不算悲惨。
这当然要归功于万阿姨,她给了我应有的庇护,当然还要感谢万紫,她给了我亲密的友爱。可以再补充一点的话,如果万紫能不那么花痴就更好了。
我不是不知道万紫花痴,但是住在一起之后,我才真正领略到她有多么的“花”和“痴”,大概夜晚真的富有某种魔力,尤其是不开灯的时候。每当我们三个洗漱完躺在床上,万紫必定会两眼放着光开始喋喋不休。她所谈论的对象无一例外都是男的,要么是影星歌星,要么是我们学校的男生。
万阿姨对此是从不禁止的,甚至很多时候会饶有兴趣地参与进来。用她的话说:“女孩子哪有不做**的?早发梦早醒来,还有时间好好过日子。”
万紫开始谈论较多的是她们班上一个姓陈的男生,开学之初她就刻意指给我看过两回,我觉得那个男生皮肤太白眼睛太大,缺少阳刚气,万紫自然不同意我的看法。不过,半个月以后因为那个陈姓男生在课堂上睡觉,并且没能保持住平衡,连人带桌子都倒在地上,蹭了一脸的土。万紫就再也不提他了。
接下来就是隔壁班的篮球健将,我实在想不起来那人姓什么叫什么,只记得万紫说得最多的是“一米八几,六块腹肌”。不到一星期“一米八几”就被高三年级的篮球队长顶了下去,因为篮球队长不但有一米九几的身高还有一张和某明星有几分相似的脸。这个人在万紫的花痴列表里倒是长期占有一席之地,但若干年后,篮球队长所相似的明星被扯出了大丑闻,一下子成了万人唾弃的渣渣。篮球队长也被连累,从万紫的列表中被无情删去。
学校在我们入学的当年有过一次扩建,把隔壁原公安局的院子给并了过来,简单规划了一下,拆掉了一些又添置了一些,靠南的地方有一棵很大的柳树,和校园里那些碗口粗细的松树杨树比起来,显得格外的苍翠古朴。这棵柳树四个人手牵手才能勉强合抱,老大的树冠上落满了鸟,叫声婉转。其实严格说来它还是有些碍事的,在操场边缘不伦不类,但却是乘凉的好去处。
偶然听见班里爱八卦的同学传说这棵树很邪门,多少年来几次面临被砍,却次次化险为夷,据说早年间还有人在这棵树上吊死,传得神乎其神。以至于渐渐地鲜有人去那里乘凉,只有我和万紫依旧。倒不是我们的胆子有多大,而是我之前经历的那些,已经让我对死亡产生了某种程度的麻木。而万紫则花痴地以为“人鬼情未了”也不失为一种另类的浪漫。
说起来,我们和李惜时就是在那棵大柳树下初识的。
当时的李惜时身高只有一米五几,顶着一张娃娃脸,肤色白皙,双目炯炯,乍看上去人畜无害,但是熟悉之后免不掉要给他贴上警示标志,且要标明“珍爱生命,远离李惜时”。
李惜时是转校生,他的名字很轻易地出卖了他,有着性格严谨、孜孜以求的一双父母,父亲是律师,母亲是教师。从小就被宪法和儒家正统思想教育的李惜时,按理说应该是一个N好少年。可他却不然,遍身反骨,满脑邪恶,几乎让所有人,包括他的父母都怀疑他不是亲生的。
相识之初,这厮身高之低,长相之可爱,让万紫和我愚蠢地放下了戒心。
当时我和万紫一人捧了杯珍珠奶茶在大柳树下静坐,万紫的嘴巴衔着吸管,眼睛则衔着过往的帅哥。我低着头正在努力地将杯底的“珍珠”一个不留地吸上来。李惜时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前方一米处,手里捏着一张便签纸。
“张风雷老师的办公室在哪里?同学——”李惜时故意把尾音拉得很长,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尽管李惜时模样可爱,可惜我和万紫都对正太不感冒。万紫侧头用下巴指了一下我:“你班主任吧?你告诉他。”
我用眼睛瞭了一下李惜时,看上去多不过是个初中生。心说这该不是胖雷子的儿子吧?乖乖,是他亲生的吗?
“向东走,左拐,二楼第三个房间。”我用手虚指一通。他谢字也不说,径直走了,背后双肩书包上的皮卡丘又傻又呆。
“小屁孩,”万紫冷哼一声:“早知道他连谢谢都不说,就不该告诉他。”
“都说他是小屁孩了,跟他计较做什么?”我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活动课时间就要结束,该是回班自习的时候了。
“介绍一下新同学,”班主任用教鞭敲了三下讲桌以示肃静,我当时正低着头偷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白流苏和范柳原刚好在餐厅里**,棕榈树、红土崖、萨黑夷妮公主组成了另一个世界,是我所不熟悉的亚热带雨季。
“李惜时同学从今天起就是我们班级的一员了,同学们要团结友爱,互相帮助。”班主任浑厚的男中音震耳欲聋,我有些反感自己的阅读被打断,拧着眉头仰起脸——竟然是那个小屁孩!
李惜时无可厚非地被安排在第一排,因为他的个子最矮。当时他还不足十四岁,是全校年纪最小的学生。据说他妈在他没出生之前就已经把小学一到六年级的课本都准备齐全了,据说他在小学的时候被誉为神童,还跳过级,尽管淘气却也不算出格。但是初中以后开始叛逆,经常逃课,成绩虽然还可以,但是违纪太多,弄得被好几家学校开除。他的老师妈和律师爸软硬兼施,却怎奈他一味冥顽不灵。
他父母特意将他送进重点高中,可是不到一个月他就违纪了五次。万般无奈之下,才将他打入冷宫——送到我们这个普通高中里来。
李惜时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谁也不能否认他聪明的同时也不能否认他不正常。不到一周的时间,所有的老师都领教了李惜时的**。比如老师叫他回答问题,他会很快说出正确答案,紧接着开始反问老师,直到老师词穷为止。据他讲,任何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如果一直追问下去,都不会有答案。老师不是超人,所以都中了他的圈套。有的老师脾气好,会说一句:“抱歉,我的学问有限。”有的脾气暴躁,譬如班主任,则会当堂咆哮,弄得全班不得安生。
当然李惜时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要让他回答问题。所以在最初的适应期度过后,所有的老师都对他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只要不影响到其他同学,就不会干涉他在课堂上的所作所为。更久一点,则干脆把他放到了班级最后的角落。
如此的座位安排使得我和李惜时坐得比较近,我那时已经接近一米七,在女生中是最高的,坐在倒数第二排。我的爱好是看小说,李惜时偶尔也会看漫画,并且在闲极无聊时会跟我借小说。我总觉得他是个十足的顽童,我那些藏在桌斗里的小说没有一本适合他。
“那本借我,”李惜时指着《围城》说。
“你看不懂。”我一口回绝掉。
“屁!”他把眼一翻:“没有我不认识的字。”
“那你去看甲骨文。”我给他一个白眼,老娘没空跟你斗嘴。
李惜时见我不借,索性在后面开始小声地背诵:“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照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开始。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
这条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正向中国开来。早晨八点多钟,冲洗过的三等舱甲板湿意未干,但已坐立了人,法国人,德国流亡出来的尤太人、印度人、安南人,不用说还有中国人。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身体给风吹干了,蒙上一层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毕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不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话做事都很起劲。那几个新派到安南或中国租界当警察的法国人,正围了那年轻善撒娇的尤太女人在**。俾斯麦曾说过,法国公使大使的特点,就是一句外国话不会讲;这几样警察并不懂德文,居然传情达意,引得尤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们的外交官强多了。这女人的漂亮丈夫,在旁顾而乐之,因为几天来,香烟、啤酒、柠檬水沾光了不少。红海已过,不怕热极引火,所以等一会甲板上零星果皮、纸片、瓶塞之外,香烟头定又遍处皆是。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们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们的做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但看这船上的乱糟糟。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水面,还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