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五岁,正是自以为是其实什么也不是的年纪。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我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被一桩接一桩的意外打乱,简直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最先是我那斯文内敛的父亲突然从做得好好的岗位上辞职,并且不对任何人做任何解释。这件事情遭到了亲朋好友的一致反对和质疑,当然反应最激烈的是我母亲。那段时间恰好是暑假,我整天都是在母亲的质问和指责声中睡去又醒来,等到我刚刚适应了这种环境之后,家里的背景音乐又换成了母亲失望的哭泣和父亲压抑的叹息。
等到我开始以为这种局面如果再继续下去,自己马上就要患上某种要么是心理要么是精神疾病的时候,父亲出面解决了我的困扰。
父亲选择了死,而且是一种极为惨烈的死亡方式——卧轨。
于是母亲再也不能去指责他,不管有多少疑问和愤怒,面对父亲那盖着白布的残破遗体,她最深的感触是后悔和心痛。
母亲没有嚎啕,长久以来的喋喋不休和猜疑质问已经消耗了她大部分精力,她的眼睛肿得厉害,身体已经支付不出太多的眼泪。她哭得很压抑,很轻微,像是困极了、累极了的人还在极力保持清醒,可却是那么的力不从心。
我以为这样的情况已经糟透了,最后才发现原来还可以更糟。而我毕竟还是天真,以为苦难到这了里应该可以告一段落。那时的我如同在瓢泼大雨中赤手空拳赶路的人,满眼满耳,除了滂沱的雨水再无其他,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心底还有一丝对母亲的依赖。
然而,母亲自从父亲辞职以来,完全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当然这个“我”指的就是我。
她在殡仪馆里守着父亲的遗体哭了一天一夜,根本没有看过我一眼。那种疏离感是如此深切,让我只能踌躇在一旁饮泣,而不敢走过去和她一起抱头痛哭。
其实,在我的心里,总有一种特别隐晦的感觉——我是这个家里的客人。我自己说不清为何会有这种想法,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因为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很荒唐。
父亲出殡的那天,只有母亲是真正意义上为他送行的人。其他的亲友,包括我在内,只能送他到墓地,而母亲,是陪着他下葬的。
是的,母亲也选择了自杀。
发现母亲遗体的人是我。
那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因为几乎一夜没睡,所以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我特意做了早饭,很简单的那种。尽管知道母亲多半不会吃,可是我还是很认真地做了。
我心底有着模糊的打算,父亲的死尽管让我异常悲痛,可母亲比我更痛苦,而不管怎样,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或许我的行为很幼稚,但起码能表明我的决心。
母亲死得很安详,穿着她最喜欢的真丝套裙,怀里抱着父亲的遗像,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甚至还化了淡淡的妆。只是,连一封遗书都未曾留给我。
我原本以为彪悍如她,是绝不会选择自杀的。当我推开房门那一刻,才悲哀地发现,她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坚强。
在葬礼上,我被好多人搀扶着,尽管我认为自己完全没有被搀扶的必要。那么多双手攀扯着我,以至于牵扯的成分远大于搀扶。我整个人不可遏止地微微发着抖,鼻腔到腹腔连成了一条空旷而悲哀的通道,仿佛盛夏刮着热风的戈壁滩,寸草不生、无尽荒凉。然而我却还不至于倒下,苦难来的太快太急,让我连仔细思考都不能。几乎在场的所有人哭得都比我响亮,但我相信,谁的泪也没有我的眼泪晶莹和沉重。
十五岁,我成了孤儿。我家除了一套住宅外,还有一处临街的商品房,每月的租金足够支付我的生活费。尽管我还没有成年,但是我不想要任何监护人。
父亲这边的近亲只有一个叔叔,在老家。在父母的葬礼之后,他曾表示要照顾我,但被我拒绝了。我不可能跟他去老家——那个山高路远的小县城;他也不可能抛弃自己乡镇干部的工作来城里打工。至于母亲那边,除了几房表亲外,已经没有一个至亲。
我并没有辍学,尽管我的成绩很一般,所以我总是想,父母之所以选择自杀,而不顾及我的感受,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一个让他们感到骄傲的孩子呢?生无可恋才会选择死吧?那么,我一定不值得他们留恋,呵!
好在还有万紫,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万紫从小就父母离异,她妈妈万阿姨是个很有趣也很温柔的人。我妈还在世的时候,很讨厌我和万紫一起玩儿,因为万阿姨年轻的时候是“做那个的”。母亲从不直说万阿姨做过小姐,她觉得这样措辞正着说体现了自己文明高雅,反着说体现了自己文雅高明。而我却觉得这样显得她很虚伪,况且万阿姨早就不做了,现在的她给人做家政,手脚很麻利也很干净。
万阿姨邀请我去她家住,我很痛快地答应了。万紫很兴奋,帮我收拾行李的时候一遍遍说:“你就在我家住着,住到出嫁,说好了到时候只能让我当伴娘。”
我头也不抬:“不让我住就不让我住,别拿出嫁吓唬人。”
“你不结婚吗?”万紫坐在行李箱上问我:“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反问得有些气势汹汹:“难道结了婚就是为了给某个人陪葬?!就是为了生了孩子再让她变成孤儿?!”
万紫被我吓住了,委屈却忍着没哭。我狠狠抹了抹眼睛,站起来去关电闸,这个屋子,我不想再住下去。
万紫家其实有些小,不到四十平,不过很干净很舒服。我和万紫住里面的大床,万阿姨就住在外面的小单人床上。房子的隔音不是很好,再加上整栋楼里住的多是老人,一到晚上咳嗽声不绝于耳。
因为房屋老旧,室内的厕所早几年就不能用了,所以每天晚上我和万紫还有万阿姨都要搭伴儿去后一条街的公厕解手。路上会经过一个炒货摊,摊主是来自东北的夫妻俩。大概是东北笑星多的缘故,所以这两个人无论说什么都让我觉得特别滑稽,哪怕是在述说很惊险很悲伤的事情。
万阿姨很亲切地叫他们夫妇“小东北”,每次路过都会唠上几句,平均每三次会买一碗瓜子,每五次买一回糖炒栗子。
我和万紫挤在万阿姨身后,看那些闪烁的霓虹招牌,还有来来往往的人。小东北妻子总是夸我和万紫“贼拉漂亮”,我俩听了觉得特别好笑,因为她夸张的语气,也因为她热烈的肢体语言,好像下一秒就要扭起秧歌来一样。
在学校里,我和万紫同年级而不同班。她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说话抑扬顿挫,口头禅是“好的,同学们”。我的班主任是个大胖子,教数学,嗓门很高,上他的课想睡觉都不成,他的声音能引起墙壁和课桌的共鸣,无论是靠墙还是趴桌子,耳朵里都会灌满嗡嗡声。
这所高中只是普通高中,只要分数不是太低,就可以就读。
我在初三的暑假失去父母,但因为除了万紫,这所高中没有我以前的熟人,所以在班级里除了班主任,没人知道我是孤儿。
我必须得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上进的人,除了感兴趣的科目外,其他课堂总是处于放空状态。哪怕是数学课,班主任浑厚的嗓音只能让我不睡觉,但绝不能阻止我神游天外。久而久之,老师们也已经习惯,况且不认真学习的学生大有人在。
万紫的成绩比我还不如,我好在还有双语的强项,万紫则是门门红灯,逢她考得特别低的时候,万阿姨总会把几科的分数记在纸头上去买双色球,中了,万事大吉;不中,万紫就会被罚做一周早饭。当然,不中的时候居多,中过最大的奖也不过是二百块。
我几次提出按月交给万阿姨生活费,都被她拒绝了。她只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白吃白住,要么收拾行李滚蛋。
万阿姨的收入一般,但她总是不让我和万紫觉得日子寒酸。我们买得起打折的新衣服,而且我和万紫身材相近,完全可以换着穿;饭菜有荤有素,隔几天还有瓜子和糖炒栗子吃。如果双色球中了奖,晚饭后还可以多一道水果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