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事,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回忆中渐渐拼凑完整。因为是几个人的共同回忆,所以很多事情便不再似一张平面的照片,那些当年无从得知的真相,或是被忽略的细节,像一个个迟到的谜底,隔着漫长的光阴更能让人心生感慨。
“说起来咱们都是幸运的,”吕佳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语气颇为沧桑:“至少比白拓要幸福。”
她一提白拓,大家都沉默了。这个名字对于我们来说,是心头的一片阴云。那时候我和她同桌,后来一度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尽管我们的朋友关系并不像我和万紫和吕佳以及林小雪,但我也是她最为亲近的朋友,因为她的世界和我们的都不太一样。
万紫恋爱那段时间,我很孤独,但是并没有刻意和其他人走得近,因为新的友谊和新的爱情一样可遇不可求,而我从来都是一个宁缺毋滥的人。
记得那时候语文课上老师讲《孔雀东南飞》,分析人物性格的时候,老师说了一句:“一个过于强势的母亲,她的孩子极有可能是性格懦弱的。”我不知道她说得对不对,但这篇文章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也不觉得焦仲卿有什么值得刘兰芝去爱的,为他死自然更犯不上。相比而言我更喜欢《氓》,人老珠黄又怎样?你不要我,我也不赖着你,一拍两散,断的决绝。
白拓在我旁边全神贯注地记笔记,她的表情和神态更接近小动物,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似乎随时准备抬起前爪自卫。她学得死去活来,可成绩依旧不能拔尖。她总是在做选择的时候惊慌失措,显得特别没有主见。也许语文老师的话是对的吧,因为白拓有一个特别强势的母亲,所以她的性格才会偏于懦弱。
我曾经见过她母亲两次,第一次是在高一家长会的时候。因为那时候我负责给家长们倒水,所以有幸得见。白拓的母亲是一位职业女性,穿着打扮很得体,但眼神让人特别不舒服,似乎总是不满意。等到她一开口,我就觉得她的嘴巴比眼睛还可怕。
“你们这些老师是怎么上课的?!”白拓的母亲敲着桌子质问我们班的几位任课教师:“以我女儿的资质,应该每门功课都达到九十分,为什么有的学科没做到?!说到底还是你们学校的师资不行。”
“那您应该把女儿送去重点高中,”英语老师不悦地反驳:“我们误人子弟这么多年要不要以死谢罪啊?”
白拓的母亲冷笑了一声说:“我女儿不是上不了重点中学,而是你们孟校长专程去我们家邀请,让我女儿来这里读书的。孟校长开口闭口要改善学校的升学率,招收好学苗。我们也是抱着‘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想法来的。怎么?你觉得你有权利让我女儿离开?!”
最后还是班主任出马,劝住了英语老师,又好说歹说稳住了白拓的母亲。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对白拓她妈印象深刻,白拓也说过她从小就被严厉地管束,她妈妈从来没夸奖过她,总骂她笨,说她长了个猪脑袋。她也想让母亲满意,可是她自己却总是不争气,一到重要的考试就发挥失常。
白拓其实特别单纯,她每天都在机械式地学习,对于其他事情一概不关心。一个硕大的书包,每天背着上学放学,里面装着最新的辅导书,各科都有。她的笑特别短促,好像笑多了会犯法一样。一副高度近视镜,镜片后面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
上次秋游,白拓没有参加,自然是她母亲的意思,玩乐从来都被摒弃在白拓的世界之外。我们在野炊唱歌的时候,白拓在一位特别有名的数学老师家里补课。
第二次见到白拓的母亲是在几天前,据白拓讲,她妈为了让她有更多的学习时间,给她申请了住校。因为我们学校的内宿生会比外宿生多上一个钟头的晚自习,同时还能省下上下学往返的时间。
那天活动课,我帮白拓往宿舍楼搬行李。她妈一面训话一样嘱咐她一面不忘批评我们学校这不好那不好。刚好遇见李惜时迎面走了过来,跟她妈打了声招呼。我有些奇怪他们竟然会认识,之前李惜时在我们班的时候没觉得他和白拓之前就认识啊。李惜时尚未走远,白拓的母亲冷哼了一声说:“这就是李争鸣的儿子?”白拓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一声。
“流里流气的成何体统,”白拓她妈撇着嘴说:“李争鸣整天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却教育出来这样的逆子,还真是失败。”白拓什么也没说,只是短促地笑了两声,不知是在附和她母亲还是出于尴尬。
到了宿舍楼,因为宿管阿姨还没来,所以只好在门外等。白拓她妈立刻喋喋不休地对此表示不满,我在旁边一声也没吭。我这人虽然不聪明,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她妈见到我的时候劈面就问:“你期中考试的名次是多少?”结果可想而知,我十几名的成绩只能让人家嗤之以鼻。从那以后,她连正眼都没看过我。大概在她看来我这样的垃圾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甚至还提醒白拓:“平时多和成绩比你好的人在一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真庆幸自己没练过武,否则多半得真气逆行走火入魔。
白拓总是偷眼看我,一旦我的目光和她相触,她就会立刻扯一扯嘴角。我清楚她是在感到抱歉——替她的母亲。
放学的时候,李惜时晃到我前面说:“我带你一段啊,莫笃。”
我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能滚多远滚多远。”
李惜时笑了两声,依旧不紧不慢地骑着车,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白拓今天来找我,你猜她要干什么?”李惜时贼兮兮地问我。
“你们不是早就认识?”我好笑地说:“她找你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不想知道。”
“她说她要参加我们的学习小组,”李惜时说:“我就告诉她找我还不如找你呢!”
“找我干嘛?”我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又不是你们小组的,你该让她问崔伟都可贺。”
“我不想她加入,”李惜时说:“你也见过她妈了,特别不可理喻的一个人。她算是我爸的同事,可是人际关系特别不好。连白拓她爸都受不了跟她离婚了,我可招架不住。”
李惜时在说的时候有些油腔滑调,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个家庭和睦的人特有的优越感。那种感觉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脸色也就变得特别不好看。
“这些话跟我说得着吗?!”我冷着脸质问他。李惜时一时间愣在那里,想要解释什么,我早快步走开。
经过小东北炒货摊的时候,老板娘大声地跟我打招呼。她现在挺着大肚子,但每天还是忙里忙外的。她的丈夫回老家去参加婚礼,据说是他的一个表弟结婚。
“新到的,拿几个尝尝。”老板娘笑眯眯地硬塞给我一把桂圆:“我要是有个女儿长得像你这么好看就知足了。”
我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因为我并不觉得自己漂亮。
“那个小男生是你对象?”老板娘笑得一脸**,指着不远处的李惜时问我。
“你可别乱说,”我吓得赶紧撇清:“我可没有恋弟情结。”
“啥恋弟恋哥的,”老板娘摸着肚子直笑:“我看挺好,干干净净的,一股子灵气。他在后面跟着你好多回了,你怎么总不爱搭理他啊?”
“他有病,”我说:“他就是喜欢尾随别人,我们班的女生差不多都被他跟踪过。”
“哟,是嘛,”老板娘说:“看着不像啊!不过人心隔肚皮,谁脸上写着‘坏人’俩字儿呢!”
我连连点头,掏钱买了包栗子,老板娘还特意嘱咐我路上小心。
第二天晚自习的时候,学校突然停电,这在我们上学以来还是头一回。很多学生兴奋得手舞足蹈,因为这就意味着今天的数学测验只能取消。班主任还不死心,硬看着我们坐了半个小时,后来听说总闸坏了才只好作罢。
我们于是在黑暗里享受着难得的自由,白拓却显得异常懊恼,因为这样她就没法学习了,不断后悔没有把宿舍里的台灯带在身边。
实在无法可处只好和我说话解闷,这是第一次她和我谈论学习以外的事。她说起她的家庭,比她小六岁的妹妹,说她理想的大学和职业。
“莫笃,其实我特别佩服你,”白拓话题一转,不知怎么转到了我身上:“我觉得你特别勇敢。”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有些同情她被她母亲禁锢得太紧。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朋友,从来都没有,”白拓语气伤感:“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相处。”
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话,也能感受到她的无助和渴望。
“莫笃,”白拓突然急切地抓着我的手:“你做我的朋友行吗?”
“我可以试试,”我实事求是地说:“但不能保证。”
白拓听了很高兴,笑了起来,尽管笑声依旧短促,但里面有着真正的喜悦。我发现白拓的手非常好看,十指纤纤,柔若无骨,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