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麦并不好学,但初听之下他就深深的喜欢上了这种神奇的声音。
呼麦是纯粹利用人的发声器官,同时唱出两三个声部,形成罕见的多声部形态的喉音技艺。这种声音好似是从远方传来的天籁之音,动人心魄又美妙奇绝。
这种来自喉底的声音,仿佛纪念先人又与历史一同生长。它可以瞬间从山顶降到河谷,又从河谷升至山顶。低如瀑布怒吼,直冲而下,高如苍鹰飞鸣,悠扬致远。好如苍穹之颠、瀚海之底、天地之边,传来的远古最深处最厚重的声音。
宁浩心中意动,瞟了眼身边的牧驹老人,大声喊道:“牧驹大爷,我们合起来呼麦怎么样?”
牧驹老人哈哈大笑,声音浑厚遒劲有力的回道:“我正有此意!”
两个人互相配合,悠长连绵的超重低音和嘹亮的哨音此起彼伏,时而浑厚圆润,时而洪亮穿石,这种沁人心脾的声音泛着源起大地的自然感,让人不由的心驰神往,连螺角烈驹都跟着嘶鸣起来。
足足有四十万平方公里的柯布伦大草原上,一群螺角烈驹和两道身影,从北向南,从清晨跑到日暮。近十个时辰的驰骋后,牧驹老人拿起系在腰间的鲜红色螺角号,呜呜的吹了起来。
嘹亮而激彻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彷如裂云穿石般从螺角号里迸发而出,瞬息间就传遍三千多只螺角烈驹。所有的烈驹听到号鸣声后,都开始骤然减速,停在了一条长长弯弯的青草河畔。
落日西斜,日暮的阳光并不刺眼灼热,而是红彤彤的温和的照射着。
三千多只螺角烈驹散漫随性的停在河边,有的在吃青草、有的在饮河水、有的原地休息、有的来回打转,还有的并不疲累,还在互相追逐嬉闹。
宁浩和牧驹老人从各自的螺角烈驹上跳了下来。宁浩轻轻地摸了摸烈驹枣红色的鬃毛,笑着说道:“去吧,自由活动了。”
枣红色的螺角烈驹亲昵的用头蹭了蹭宁浩,嘶鸣一声后,跑到河流的远处去饮水吃草了。
牧驹老人从自己坐下的纯白色螺角烈驹的背上,取下搭在上面的布包,拍了拍脊背,纯白的螺角烈驹便撒欢儿跑去玩耍。
牧驹老人,笑着对宁浩说道:“不错不错,我看红驹对你是越来越依恋了。”
宁浩洒然一笑,得意道:“那是,这家伙似乎非常喜欢我。嘿嘿!”
牧驹老人走到河畔坐下,从布包中拿出一块风干的兽肉,扔给了宁浩。接着又取出一块,吃了起来。
宁浩爬到河畔边,把头伸进水里,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大口清洌的河水,一仰头,甩了甩粘在头发和脸上的水珠,哈哈笑道:“真是爽快啊!”
牧驹老人,解下系在腰间的深紫色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口,朝着宁浩道:“宁浩小友,要不要来口?”
宁浩阔步走到牧驹老人身边,盘腿坐下,接过葫芦仰头喝了一口。一股辛辣刺激的炎流热浆顺着喉尖涌入,好似一股灼热的风暴在体内席卷游走,渐渐变得清爽醇香在全身渗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从口中吁出一口气。
这是牧驹老人自己采摘各种植物作物酿造的烈酒,叫做‘火云烧’。喝起来劲道十足、回味无穷,就是太难下口,感觉像一股岩浆涌入口中,又辣又疼非常刺激。如果不是炼体术修习到一定境界,全身的器官和脏腑锻炼的更加坚韧,喝这种烈酒是会要了命的。
牧驹老人接过紫葫芦喝了一口,徐徐说道:“怎么样,对于这种生活和烈酒还习惯吗?”
宁浩笑道:“何止习惯,早就已经爱上了这种生活。不过相对于你的生活状态,我根本就不算什么苦修者。你才是真正的苦修者,或者是隐修者。”
牧驹老人哈哈大笑,捋了捋胡须摇摇头道:“这你就错了。我既不是苦修者也不是隐修者,我既没有觉得心苦身累,也没有刻意躲避世人。我选择这种生活方式,完全是因为我热爱这种生活。一切不过是因心而动,因心而转。也许某一天我厌倦了这种生活,就会离开。选择或者寻找一种新的生活。或许在城市里,或许在山海间,或者是一个纵情享乐生活、赚着大把星元的商人,或者是山林间劈柴打猎的户主,更或者是在海边、摇着小船捕鱼捞虾的渔夫。一切都不过是顺着心里生出的那一种意动而前行罢了。”
宁浩听的眼睛发亮,不由拍手赞叹道:“您这番唯心论,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独辟蹊径的高论啊!这种随心而动、因心而转自然洒脱的生活方式,真是令人心驰神往,心生羡慕呀!”
牧驹老人看着宁浩笑道:“你神往羡慕,是因为我们心志相投,是同道中人。然而道不同,就不相为谋了!一切都是相对而言。你说我是苦修者、隐修者,不过是相对那些物质富饶,生活在五光十色里的城市人而言罢了。然而那些人又怎么能懂得我心中的快乐和趣味呢?你不是也渐渐喜欢上了这种生活,从中找到了欢喜和乐趣吗?”
宁浩感慨道:“是啊!我不是鱼,又怎么能知道鱼快不快乐呢?想要知道鱼的感受,除非自己去变成那条鱼,亲自体会。一切都是相对而言,因心而生。快不快乐,全凭自己心意而已。”
牧驹老人哈哈大笑道:“这你就又错了!有的人本来就是变不成鱼的。你让一个生活在城市里,醉心于五味、五音、五色迷离生活的人,来到这里生活。他只会发燥发狂,难以忍受,更不可能体会到其中的意趣,这就是变不成鱼的人。”
说着,他深邃的目光渐渐飘向草原最深处的远方,幽幽道:“有的人是平凡人、有的人是虫、有的人是鱼、有的人是虎豹、有的人是蛟蛇、有的人是飞龙、有的人是鲲鹏,而有的人则是泥鳅。世间孕育万物,分三六九等。这才符合天地之道,自然之道。平凡人有安定自尊的生活,虫有自己的微弱和渺小,鱼灵动自如,虎豹刚劲威猛,蛟蛇奸枭多变、盘踞一方,飞龙翻云覆雨、操控雷电睥睨天下,鲲鹏遮天蔽日、遨游世间以飞龙为食,泥鳅滑溜团缩于水沟泥底、以腐叶烂根为食。宁浩小友,你选那种来活呢?”
宁浩盘坐在原地,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又过了一会儿才咧嘴一笑,回答道:“牧驹大爷,你既然说了我们是同道中人。就应该明白我既什么都选,又什么都不选。因为你漏说了一种。”
牧驹老人笑吟吟的看着宁浩,悠然道:“哦,我漏说了那一种,你倒是说说看。”
宁浩神色认真而崇敬的说道:“你漏说了修行者中最特殊的一群人。这群人,心如精石意如利剑,既能不改初衷,又能一往无前。在修行的路上保持真我初心,破开迷雾荆棘不断攀越。历经磨难痛苦而不忘初衷,受尽挫折屈辱而百折不挠。既可团缩淤泥池田隐于泥鳅微虫蝼蚁之流、潜心韬养,亦可展翅高飞遨游天地化为鲲鱼飞鹏、席卷天下。这群人,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修行者,而是一心求真、一心求道的修真者、修道者。”
宁浩说的越来越激昂:“这样的修道者,既可化为世间万物、体察其中蕴藏的自然之道,又可保持真我观览天地、学习宇宙自然规律。既可顺应天地,又可逆天而行,破开天地宇宙,打破自然规律。一切由心而生、由心而动,顺逆之间,心意自如,是天地间真正的大豪杰!大智者!”
牧驹老人深邃的眼眸深处骤然划过一道精光,仰头喝了几大口火云烧后,哈哈大笑起来,声音越来越高,响彻草原。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他转过头,目光炯炯的看着宁浩,声音苍劲有力好似一颗不老青松,拍拍宁浩的肩膀赞扬道:“你这个少年郎,真是一番好志向!我辈修士,正是有你这样锐意进取的少年前赴后继,才会在宇宙中开创出一片灿烂的天地!”
……
夜幕低垂,繁星满天。
宁浩和牧驹老人躺在草地上,望着美丽而深邃的星空。
过了一会儿,宁浩低声说道:“牧驹大爷,明天我就要离开这片草原,继续南下去寻找心中的感动了。”
牧驹老人笑了笑道:“是该离开了。初夏而来,初秋而去。秋天是一个爽朗送别的季节,我会挟着三千匹雄俊的螺角烈驹送你到柯布伦大草原的边界。”说着闭上眼睛低声道:“快点儿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宁浩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心底的邀请。难得遇到这样一位性情相投的忘年之交,三个月的相处真是畅快人心。可到了离别的时候,总会生出些不舍。他想邀请牧驹大爷跟自己一起南下游历,可既然老人没有说出同行的话,那么就是没有这种心意。
世间一切都随缘而转,由心而动。或许某一天,在某一处,就会又遇见这位游戏人间的大爷也说不定……
宁浩心中默默思忖,渐渐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