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杨幺公连老脸也搭上了,信誓旦旦地说:“我都是快九十岁的人了,黄泥巴已经淹到脖子了,我要是说了半句假话,将来咋有脸去见你们闵家老祖公,见你家大伯”?
老家伙,你终究还是怕我大伯的。
杨幺公接着说:“说是昨天晚上?其实也不算是昨天晚上,当时应该已经交更了,算是今天了,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我起夜,突然听到堂屋里有响动,以为是小山羊(村里的小毛贼)来偷东西,就捏着电筒去了堂屋,刚一拉开电灯,就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鬼顺着堂屋中间的柱子飘到了房梁去了,趴在房梁上还不走,钉眉钉眼的看我。天啊,吓死人哦,我给你们讲,要说鬼我以前也见过,那是在坟地上,眼睛是绿的身子是黑的,可是这鬼不一样,全身上下都是白的,连眼睛珠珠都是白的”。
老头子说到这里,禁不住身子打起了颤。赵三叔急忙接过话说:“是的是的,我们隔壁几家听到幺公咋翻翻的惊叫之后就跑过来,一看,天啊,那鬼就像一个猴子精,上串下跳,全身上下都是白的,人家都说鬼没有影子,但是这个鬼有影子。你说是猴子精?它还会叽里呱啦的说人话呢。”我急忙问:“说什么了啊”?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估计是不敢翻话,抑或是翻不出那话。母亲非常生气,盯着几个人“嗯?”了一声,傅章瀚就说了:“那个鬼说,是那个鬼说的啊,它说,‘限尔等三日之内滚出闵家老宅,否则我将夜夜造访,尔等永世不得安宁’。”
我直到傅章瀚读过初中,勉强懂得这句话半文半白的意思。
张万林是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壮汉,大概是回想起凌晨的惊魂一幕,双脚一直都在打颤:“那个鬼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就翻过了房顶早被揭开的一个洞。等我们追出去用电筒照着一看,它就朝出气洞那个方向飘过去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然把一个鬼故事活生生的编得有板有眼。
母亲却没有半点想笑的意思,一直很严肃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不安的表情,说:“既然你们大家都看见有鬼,那么……”她故意停顿下来,杨幺公等六人就眼巴巴地等着下文。母亲逐一的看了一下六个人,说:“我也怕鬼,我不买了。”六个人当即张着嘴巴合不上了。
“但是……但是……”杨幺公但是了半天,就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侧过头去逐一看身边六个人,六个人就朝着他点着头。杨幺公就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说:“也不按之前商量的那个价钱定了,也不管幺六八不幺六八了,我就替其他五家做一个决定,你一共给四十八万算了,我们六家人一家八万。闹鬼的事情就当没说过,我们几家人以前也受过闵朝殿大少爷的恩惠,就算是还他老人家的恩情了,当然,我们也是要捡一点本本回来的,你说是不?”
我心中暗自一喜:这可是赚大发了,按照目前市价,就算在老家,这幢宅子怎么说也要上百万的,稍加装修后在城里喊个三几百万元的价格,分分钟都可以卖得出去。
母亲看对方说得恳切,突然就作出了决定:“好,鬼不鬼的事情先不管,既然话都说道这个份上了,就按你们商量的定吧,四十八万就四十八万,你们派人去王庄乡司法所把龙法官请来,当着他的面立一个字据,这个程序还是要走的,然后我们就一手交钱一手交房,这事我们今天就把它办了。”
这回该我纳闷了,母亲还没有完全争取我们的意见呢,毕竟要一下子甩出四十八万元。
六个人离开之后,母亲重新把我们召集起来。也不用征求意见的口气说话了:“这事呢?刚刚你们已经知道大概了,我也不给你们多讲,钱,你们愿意凑就凑,不凑呢……”母亲用深邃的眼神把我们几个人扫了一编,我着急地等着下文:要是不凑呢?
“我一个人出钱买了”!母亲这句话对于我来说,是晴天霹雳的另外一种解释。
母亲哪里来这么多钱,父亲在八年前去世之后,她生活费姐弟五家平均分摊的。母亲一直省吃俭用,去年她七十大寿,我给她包了七千块钱的红包,她最后只留下七百元,其它的都偷偷的硬是还给了我。如今,她竟然说一个人花四十八万元买下闵家老宅。
我干咳两声,母亲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当她是在赌气,个中不解回头再慢慢细聊,现在我不得不赶紧表态:“大家都知道,现在手头十万八万倒是也拿得出,多的话我也不说,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一个人做我一个人的主,我完全支持老妈的想法,是该买下闵家的老宅子。四十八万,我们五家人平摊还不到十万块,相信哪个都拿得出。这是闵家大事,现在就给我把板拍了。”
我以为我发话之后,母亲会给我一个赞赏的点头。不料母亲连连摆着手,说:“这样吧,你们一人出五万算了,余下的我补。之所以让你们都出钱,目的是让你们知道这是闵家的财产,必须要人人都有贡献。钱呢,今天我就都替你们出了,回头你们再补给我。”
说完,在径直起身走进了卧室。留下我们九个人面面相嘘,惊诧不已。
中午时候,手续就办好了,老宅子里的六家人也都猴急地搬了出来,奔他们的儿孙住平房去了。
母亲买来了一把特大号的锁,带着我和四个姐姐四个姐夫,在村民们的注目礼下浩浩荡荡的来到闵家老宅。
老宅子我以前也来过,不过是来别人家串门玩的,也没有完完全全的每一间都看过。如今,我重新认认真真的把每一间房屋都走了个遍,把每一块石板都踏了个遍,怀着的是一种凯旋而归的心情。慢悠悠的徜徉在三合院里,眺望山下的村子和远处的跳蹬河,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千年旧梦。
其它房间都是两层,只有堂屋没有隔开,从地面到屋顶,高达六七米,显得宽敞宏大。神龛上居然供着杨家和赵家的祖宗,而且还有没有燃尽的香火,想必之前堂屋是杨、赵两家共用的。三姐夫性子有点急,找来一把扫院坝用的大叉头扫把,耀武扬威地准备把写着杨氏和赵氏“历代宗亲”字样的红纸刷掉,却被母亲硬生生拦住。母亲叫我们整整齐齐的排好队,恭恭敬敬的上了香,然后说:“不要对别人家的祖先不敬,还得请杨大婆来做一场法事,首先要把他们请下神龛,重新为我们闵家请神安位。”
又是杨大婆,这个老巫婆会做什么法事呢?她的那一套,都是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我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说话。
眼前的这种气氛,我们九个人自然都是不敢说话,全凭母亲安排。再说母亲才是闵家老宅子的“大股东”。
不经意间我一抬头,发现堂屋的房顶竟然真的破了一个洞。
贵子,你赶紧去接杨大婆过来。”母亲的脸上还是没有半点笑意。
我一把拽住三姐夫:“走吧,你陪我一起去接杨大婆。”
我本来就不相信这种玩意儿,而且和杨大婆的芥蒂还没有解除,现在要我去请她来给我闵家老宅做法事,还要我包利市钱给她,我不是在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吗?母亲,您实在是太为难我了。
杨大婆一听我家已经把老宅子买下来了,拒让兴奋得合不拢嘴,收拾起做法事必备的家什就上了车。
到了老宅,杨大婆三下五除二摆好香火,歪歪扭扭地在一张红纸上写下了“闵氏列祖列宗之位”,叫我贴在神龛上,然后焚香秉烛,又叫我跪在神龛前面。之后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哼唱起来,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请神安位的法事就算结束了。
晚饭还是回到原来的家里吃,毕竟老宅子里乱七八糟,还得好好整饬一番才行。
一边吃饭一边聆听母亲和杨大婆聊天。老人家牙口真好,居然还喝了二两包谷酒。
“你这次总算是完成了闵超殿的心愿,为闵家办了一件大好事。”杨大婆一边喝酒一边对母亲说:“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母亲连连说:“哪里哪里,都是我应该做的,早就该做了,让大婆操心了这么多年。”
我更加奇怪了,我闵家老宅究竟和这个老巫婆有什么关联?母亲为什么要对这个盗走我救命钥匙的老巫婆如此恭敬有加?
“知道我为什么一再要求你们把闵家老宅买回来吗?”
这回,杨大婆是看着我说的,我急忙“嗯”了一声,等着她的下文。
老巫婆又呡了一小口烧酒,夹了一筷子西红柿炒鸡蛋放进没有牙齿的嘴巴里,囫囵地用牙龈滚了几圈就吞了下去。然后慢悠悠地说:“因为老宅那个地方,是夜郎谷的龙脉。龙脉圣地,必出贵人。这回,你家贵子定能将相封侯了。”
这次,她是看着我母亲说的。
我嘴角扯过一丝怪笑,心想:做法事的利市钱还没有开,尽管多捡点好听的说,反正我母亲迷信。
母亲果然乐呵呵地说:“多谢大婆的金言,我家贵子有出息了,一定不会忘记大婆的大恩大德。其实呢,封侯不封侯,这个时代倒是不讲究这些了,毕竟那是闵家老祖宗留下的宝贵遗产,终归是应该买回来的。”
看不出,母亲如此深明大义啊!
只是母亲此话一出,杨大婆明显就有些不高兴了,老脸一垮就格外的阴森恐怖:“你不要不相信,哪个朝代没有帝王将相,无非就是换个称呼罢了。你家贵子,原本就该是将军转世的。可惜了……”
这话越说越玄乎,我真担心杨大婆要是突然疯病复发,会给母亲增添很大的麻烦。于是急忙对母亲使了一个眼神,意思是随她想咋说就咋说,爱听不听。
吃完晚饭也才五点多钟,几个姐姐和姐夫因为有事忙着回去,于是还是我送杨大婆回敬老院。我刚刚把杨大婆扶上副驾驶位置坐好,母亲就递上来一个红包。杨大婆也不客气,伸手接了过来,竟然当着母亲的面就打开了。数完钱之后就说:“一千二百块啊,这样吧,我就收一百二十块当作利市钱就行了,多的不要。”
说完就抽出一张百元大钞,把其它的都还给了母亲。
母亲居然也不敢再说多余的客套话,急忙找出二十块钱的零钱,和杨大婆手里的那张百元大钞一起,重新装进红包里。
我突然觉得,这两个老太婆都很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