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来到老家,为的就是情怀。我要将虚无缥缈的情怀,变成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
老家离省城并不远,两百多公里,如今县县通高速,自己开车要不了三个小时就能到。这个周末,心情突然有些开朗,于是邀约几个姐姐姐夫一起回老家。父亲去世之后了,母亲一人独居,谁家也不愿意去,甚是寂寞,有空都尽量回家看看。
下午四点钟赶到老家,我躲开姐姐姐夫,独自一人绕过村子,爬上了青龙山。
青龙山海拔八百多米,是附近最高的山峰,要真是从山脚爬上山顶,蜿蜒跋涉要花两个小时左右。从七八岁开始,父亲就逼着我练武,带着我爬青龙山,说这是锻炼腿功、腰力和肺活量的最好方式。可惜我不是练武的料,挨了上百次暴揍也没有真正地爬到过山顶。
这次也是一样,爬了一个小时,也只能爬到半山腰中,不过已经足够我邢矿审议赏心悦目了。放眼望去,可以看见四周七八公里的地方,直到灰蒙蒙的山峰和灰蒙蒙的天际连成一片。四周没有多少村子,相比之下,闵家寨算是最繁荣的了。东边就是流长乡,距离闵家寨大约十公里,那边有著名的火龙洞,传说也有鬼神出入;南边七公里外是洛阳村,和闵家寨同属王庄乡,那里有一个黑蟒洞,据说和出气洞相连;西面十公里之外就是魏城镇,中间隔着清风峡,上千年无人涉足,从王庄乡到魏城镇,得从南边和北边方向绕道才行;北边的新店镇里青龙山大约有六七公里,那边的石板寨住着很多苗族同胞。和周边乡镇相比,王庄乡较为偏僻和冷清,村村寨寨都是零星散落在大山之中。而闵家寨就更为孤独了。
再俯瞰闵家寨,下面的房子一个个小得像鸟笼一般,只有闵家老宅格外醒目,看下去还算是一栋房子,黑色的瓦房顶连接而成的三合院,看上去就像一个“U”的形状。
寨子门口的跳蹬河,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绿丝带,环绕着一堆“鸟笼”。冬季马上就要过去,那些小麦和油菜苗已经长成一片绿色,在冬日的辉映下,就是一幅田园山水画。
闵家老宅,就是这幅画中最耀眼的亮点。
杨大婆不管是对我用了激将法,还是对母亲苦口婆心的嘱咐,都一再强调要我把闵家老宅买回来,这个“U”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我决定得到第二天,再去出气洞找一下“情怀”。当晚,我和姐夫们打着五块钱的麻将,手搓的那种,是三姐专门从自己家中带来的。一家人无聊,玩小一点当娱乐。不料麻将打得正酣,母亲突然过来说有事商量,于是我们就把麻将停下了,也不计较二姐夫还欠着我四十块钱。
“我要和你们谈的这个事呢,关系到你们闵氏家族的兴衰”。一听这话,九个人立即就竖起了耳朵。母亲说:“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想把闵家老宅子买下来,反正现在也没有几户人家真正的住在里面。”
母亲说的是实话,土改当初,三十多户贫下中农挤进了闵家老宅,一户人家只分到一间房,晚上两夫妻想干点那个事情,都要等到隔壁有呼噜声才敢脱裤子,运动量还不能过大。到后来有人实在受不了,就三五十块钱把自己的这一间卖给了隔壁的那一家,双方也算是一个成全。再到后来,村里的日子虽然并不富裕,但也不像当初那样穷得厉害,一部分人又修了平房般了出来,独门独户的倒是自在,于是又陆续有人三五百或者三五千的把房子卖给了隔壁。
母亲很伤感地说:“尽管那个房子我没有得住过,我个人倒是也谈不上什么感情。但那毕竟是闵家的财产,祖祖辈辈留下来的,起码也是三无百年的历史。我就想着啊,趁着你家五姊妹(老家包括姐弟兄妹,都是用“姊妹”来称呼)都在,就和你们商量一下,把老宅子买下来。”
听到这里,姐姐和姐夫们都沉默着,当然我也沉默着。心想:把老宅子买下来,是我梦寐以求的大好事,可是这钱……按城里的价格,几百上千万也不为过,要是这房子“生”在北京,身价上亿都难说。
母亲懂我们心思,立即又说:“价钱我打听过了,我都访过了那几家人,他们的要价也不高,算下来也不到七十万。虽说那房子也被折腾惨了,好在身子架扎实,再来个百八十年也不会垮,但也还是要修修补补的,装修这一块。整下来也要花个五六十万。”
按照母亲的说法,买下这幢老宅加上修缮,起码要一百三十万元。可是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我们五姊妹平摊下来,每人也要出二十六万元才够,虽说每家凑个二三十万都不是太大的问题,可是几个姐夫,他们同意吗?毕竟这是闵家的事情。
我突然笑了一下。其他人都以为我是答应了,其实是我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所以我就自顾自的笑了。
由于大家都没有表态,这次家庭会议最终没有结果。母亲说明天再议。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家里突然来了几个人,杨幺公、赵三叔、张万林、王士奎、王老五、傅章瀚。这些我都认识,我恨死了他们,因为他们都是现在住在闵家老宅里的村民,像六个股东。
这帮人一进门,招呼也不和我们打,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就径直钻进了母亲外面的那间客房。我急忙悄悄的跑过去,隔着门缝看他们说话。几个人或是从儿子或是从孙子的角度,恭恭敬敬地对我母亲说,近乎是央求的口气:“大伯娘,前几天你找我们商量的那个事情,作不作数啊?”母亲很有乡下妇女的狡黠,在没有搞懂这几人的来意时就明知故问:“哎哟,幺公、三叔你们来了啊,你们说的哪样事作不作数?”
杨幺公是一个直性子,直接把拐棍在地上重重的杵了一下,口气很重地说:“房子的事情啊,你不是打算把闵家老宅子买下来吗”?我在心里恶毒地诅咒:这个老不死的,说不定当年还参加批斗过我闵家几代人呢。霸占了我闵家房子几十年,现在白白的从我们这里赚钱,居然还不说是“买回来”。
母亲却仍然是满脸堆笑,说:“是是是,我的确有这个打算,不是才把几个娃儿叫回来准备商量吗,只是这价格……”母亲故意顿了一下,杨幺公马上就抢过话头:“就按照当初商量的那个数嘛,一万六千八,一路发,图个吉利。”说实话,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可是母亲仍然继续狡黠的笑着,她有她的想法,尽管还是没有搞懂对方的意图,但是既然今天六家人都齐刷刷的找上门来,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由于母亲一直很含蓄地微笑着不说话,其他几个人就有点杠不住,傅章瀚苦着脸发话了:“你就快表个态吧,咱们就一手交钱一手交房,反正那房子我们不要了。”
一听这话我也很生气:买卖交易可以,你说不要就不要,听起来不舒服。人,有时候就是贱。
母亲的表情很严肃,似乎闵家的尊严受到污损一般:“买卖是你情我愿的事情,钱是钱的事,仁义是仁义的事,现在你说不要了就卖给我,我倒要把原委弄个明白。”
几个人顿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沉寂了一分钟之后,还是杨幺公打破了尴尬的气氛,神秘兮兮地说:“不瞒你说,那房子,昨晚上闹鬼了。”随后低下头,翻着白眼小心翼翼地看着母亲。看母亲只是惊愕没有说话,于是赶紧侧头去看身边的几个人,几个人立即附和着一个劲点头,补充说:“是是是,我们都看见闹鬼了”。
母亲突然站起身来,自顾自的在屋子里来回散步,右手还比成一个“八”字,抚摸着安了假牙的下巴,很有范儿。
而我,闻听此言当即就大吃一惊:昨晚上我才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要是装鬼去吓唬这几家人,兴许这价格还有得商量。我当时还为这个念头笑了,不料现在……
我一回头,看见几个姐姐姐夫都在愣眉愣眼的站在我身后,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之后跑过来的。一股血涌上来,也不管母亲会不会责怪,我直接就推门走了进去,非常不礼貌地发话了:“幺公、三叔,在座的也都是老辈子,请允许我说一句话。”说到这里我看了看母亲,她好像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我就接着说:“我妈说得对,钱是钱的事,仁义是仁义的事,一路发也好两路发也好,那都是钱的问题。但是你们刚刚说我们闵家老宅子闹鬼,这可是仁义的事情,从法律的角度,我可以追究你们恶意诽谤造谣、诋毁我闵家声誉的责任。”想想这几人都没什么文化,于是又非常直白而且夸张地说:“也就是你们故意毁坏我闵家的名声,这是要坐牢的”。
大概是因为我是记者,在乡下老百姓心目中还是“无冕之王、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那种形象,杨幺公立即慌了,用哀求的腔调表白说:“哎哟……我们咋可能会坏你们闵家的名声?昨晚上真的闹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