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清明,空中没有一丝云,和煦的阳光直射下来。地面上是才及脚踝高的雪,平整洁白,沿着平原铺散出去,直没入到远处的山谷后面。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由远及近,一道倩影在这广袤雪原上逐渐清晰起来。
来人一身远行者打扮——下身穿马裤和短靴,腰间佩剑,红色纱衣外面套着皮袄,只在腰下露出一点流苏。右肩背着包袱,戴一顶护耳皮帽,遮住额头眉毛,下巴和脖颈皮肤白皙,不时吸气的鼻子冻得微红。
——顾雪融从未来过这极北之地。
苍山山脉以北,便是通常所说的北国。绵延千里,天寒地冻。气候越往北越发恶劣,她现在所处的地界,已经是雪国的中北部。这里常年积雪,人烟稀少,偶尔有些村镇,居民也大都是冰族,充满敌意。
她现在只期望接下来能遇到一个中原人聚集的村镇。
自白帝三百年前征服北方冰族,北国便成为真罗帝国的属地。商人和士兵最早定居在这里,随着百年时光流逝,不断有中原人来到这里谋生。如今北国南部已经相当繁荣,有数座主城,中原人和冰族人杂居。当然,冰族人大多是底层奴隶。
一路向北,中原人的聚集地越来越少,多是贫穷落后的冰族部落,在那里她买不到需要的东西,也没法安心休息——那些冰族人充满敌意。
半晌过去,她总算爬上一片山坡,这里可以瞭望远处。
东北方向有一片山谷和树林向远方延伸出去,隐约可以望见林地后面星星点点的房屋——那是个村子。
奇怪——烟雾很多,似乎有什么在燃烧,她看不到火焰,但村子的上空不断有浓黑的烟雾升起扩散——出事了。
她赶紧下山,沿着斜坡上的路径往下疾走。那村子还有些距离,她下山之后沿着东北方向的林地往前赶,连续在雪地中疾行了四五里,还没穿出树林,在雪地里奔走十分费力,她只好放慢速度往前走。
未久,她总算走出树林,这里已经能清楚地望见房屋——燃烧的房屋。她看到有人影在雪地上相互追赶,像是在厮杀,立马加速赶了过去。
越来越近,她赶到村子外围。一半的屋子都在燃烧,路口有辆破车,旁边是死去的骡子尸体,身下的血混着泥土冻成红褐色。
她沿着街道奔跑进去,同时听到一声妇人的尖叫。穿过两个四五十米的街道,转眼来到一片空地——她看到三个士兵,有一个骑着高头大马。
那两个士兵正在扒拉尸体,空地上横七竖八有十几具尸体,一看便是这里的村民。那骑马的军官兜着马往前,还有一老一少两个村民跪在空地上,那军官高高举起马刀。
“住手!”顾雪融喊道,同时冲了过去。
来不及了,军官已经将面前老汉的脑袋连着肩劈下。其他人回头,看到奔跑过来顾雪融,她右手拔剑。
“什么人!”军官扭头,看到后侧急速冲过来的人影,左手使劲拽着缰绳,想把马头掉转过来,眼看来不及,右手直接一刀劈下。
顾雪融闪过,飞起一脚重重跺在对方胸口,把那个军官踢下马去,滚出数米远。
“大胆!”“混蛋!”不远处两个杂兵看到此景,径直冲了过来,举着长枪。
她站在马侧,用剑格挡开对方武器,踢翻两人。随即跳上前去,左脚踩住一人胸口,右手持剑抵在另一人脖子上。
“别动!”她说,“你们是什么人?”
“——大人饶命。”剑下的士兵急喊,“我们只是杂兵,少帅带我们来这里。”
“少帅?”想必是马上那个军官。
“啊!”一声惨叫,她转头,此前跪在地上的少年同时抬头看向她,满脸是飞溅的鲜血——在他身下,那个受伤的军官疯狂抽搐着,脖子上插着一把短刀。
“别杀人!”她喊道,瞬间跳过去,一脚踢开少年。那个军官捂着脖子全身战栗,鲜血汩汩地从脖颈和嘴巴里流出来,她俯下身看了一眼——已经没救了。没过几息,那个军官便不再抽搐,慢慢僵死了。
这三个士兵都是中原人,她轻叹一声。那两个杂兵趁势起身逃走了,她没去追他们。
士兵屠杀北地的冰族平民。这种事她早有耳闻,何况主事者已经身死,放了他们罢。
这时她扭头看那个少年,对方被踢倒在三四米外,微微撑起上身——活像一匹受伤的小狼。
那是个标准的冰族少年——瞳孔深蓝,微卷的蓝紫色短发,脸颊消瘦。
顾雪融沉吟片刻,说,“别怕,我不是坏人。”
对方只是望着她。
她站起身,走过去扶那个少年起来,那少年做出想躲闪的样子,还是被她一把抓住,提了起来——他只比顾雪融矮一点点,恐怕有十六七岁,衣服破烂不堪。
“唉。”她叹了一声,又说,“别怕,我不是坏人。”
少年安静下来。
“你受伤了?”她看出少年有点踉踉跄跄的样子,便转到他身后。少年右脚微微蜷缩,小心翼翼地支着脚尖。
“还能走路吗?”她拉着少年往前走,对方轻点右脚尖,用左脚勉强跳了两步,随即不愿走了。
顾雪融也停步,她望了四周一眼,这里已经完蛋了,不见有其他活人。
“你的亲人——都死了吗?”
少年低着头,过了片刻,忽然开口说,“死了。”十分生硬的语气。冰族人是会说帝国语的,他们本族的文字早在百年前被废除了,仅仅残留一部分土语。
那少年望向战马前面的老汉,那具尸体身首分离。顾雪融猜想这一定是他的亲人吧,可少年并没显现出哀伤的样子,他凝望一眼之后迅速转过头去,屏息不语。
顾雪融想了想,把少扶到马上。
“和我走吧,”她说,“去把你的腿治好。这里已经不能住人了。”
少年默许的样子。
顾雪融牵着马,沿着街道往村子外面走,四处的房屋还在燃烧。
路过一处房屋时,少年忽然在马背上撑起身子,作势要下去。顾雪融赶忙扶住他下来,“怎么了?”
少年不答。房门开着,他踉跄着走进屋子,顾雪融跟进去。小屋里面昏暗简陋,土黄色的墙壁,破旧的土炕桌椅。炕上有个死人,看起来是个妇人,死去很久了。
少年沉默不语,用右手磨砂对方的脸庞。
那恐怕是他的亲人,顾雪融在一旁默默看着。未久,他又踉跄着走出去,从燃烧的对面屋子找出两束火把,瘸着腿进到里屋点火,然后走到外屋,把桌子、凳子、土炕上的被褥全都点燃。
屋子四下燃烧起来,黑烟呛人。两人退到门外,少年最后把门口也点燃了,望了一会儿,方才转身。顾雪融一直看着,这少年竟然没有流泪,甚至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像从事某项稀松平常的工作般结束了这一切,坚毅的可怕。
两人走出村子,沿着雪原走了一段。
顾雪融从包袱里找出棉布,把少年的两只脚连着小腿分别包起来——他还穿着露出脚趾的单鞋,双脚冻得通红,长着冻疮。
她又继续翻包袱,带的东西不多,还有一件红色薄衫,也给少年穿上御寒。毕竟是女人衣服,纵使这少年长得清秀,也多少有些不伦不类,样子十分可笑。
她轻笑,少年便露出羞涩的表情。
她说,“你别走路了,要下马让我来背你。你的脚不能再用了。”
少年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苏木——哈克。”
“没有帝国语名字吗?”
少年摇头。
“那我叫你苏木吧。好不好?”她说,“苏木,苏木……我叫顾雪融。”
少年点头,一字一顿地说,“顾,雪,融。”
“对,我比你大吧,你可以叫我姐姐。”
少年笑,顿了顿,说,“顾——”
“顾,就叫顾吧。我叫你苏木,你叫我顾。”她笑。
少年微笑。
走了一段,顾雪融说,“苏木,你不该杀那个人。”
“他该死。”
“杀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得报仇。”
“是啊,”顾雪融说,“人人都想报仇,所以仇恨不断增加——你杀了一个军官,还会有新的军官欺压你们,而且变本加厉。如果能让那个军官悔过,也许他会反过来照顾你的族人。”
苏木不语。顾雪融望望他,继续默默赶路。
过了一会儿,苏木说,“顾——你很厉害。”
“是啊,我很厉害。”她笑,“苏木,你知道哪里有中原人聚集的地方吗?我要去那里。”
他们一直在向北走,苏木摇头,“没有。”他指着北方,“前面都是士兵,别去那里,他们很坏。”
顾雪融知道他说的是中原人的部队大营,“没事的,苏木。他们都害怕我。”
少年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