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梁京城,城郊的草木极深,几乎漫过人膝。因为无人居住的原因,城郊一直被荒废。这里离西梁京城繁华地段距离很远,那些靡丽喧嚣也是传不过来。有些枯黄的杂草堆里,有一块区域明显草比别处低,离近才发现草是被什么东西压了下去才显得突兀。
再近些,这压出的形状竟像个人形。有个闾左打扮的正像那区域走过去,不巧地一阵风吹得诡异,本就褴褛的着装被风一折腾,补丁上的线便不承其重地裂开,他好奇地拨开那堆野草......
叶初颐的问题刚刚脱口,一只信鸽慢悠悠地飞进这件破烂的茶寮,许久没见身影的茶寮主总算露了个面。那是一个中年妇人,消瘦得惊人,整个人像根木棍子一样立着,偏偏长得矮,便更让人觉得弱不禁风。她那双手却糙得不像个样子,皱巴巴得呈灰黄色,像干裂的树皮。众人见她颤巍巍地打开那传来的信笺,转而就交给了余文心。妇人面色暗黄,因为瘦的关系,眼珠子格外突出,眼眶周围又深深陷下去,加上颧骨突出,绝对不像个讨喜的模样,就连声音也是尖锐得吓人:“陆大人真的死了。”
余文心沉默地接过信笺,确定了那妇人所说的话,然后手一抖,欲把信笺投入远处的火炉烧毁。
萧宣鹤却接住了信笺,虽然他嘴里还念着“等等”二字,但手却准确迅敏,无误接住。见萧宣鹤已经接住了信笺在览阅了,叶初颐就没凑上去看,只是问:“陆大人?陆之猷么?”也不知她是在问谁。
因为妇人丢下信笺便又没了踪影,余文心只好回答了叶初颐。
叶初颐不知那妇人去向,向她离开的方向望了一望,继续问:“那刚刚那个妇人就是这间茶寮的主人?你同她认识?”
萧宣鹤早就一目十行地看完本来内容就不多的信笺,不紧不慢把纸撕成两半,一边把一半递给叶初颐,一边语气平淡地看着余文心道:“他应该不认识,因为那个是沙妇罗瑶。百晓生怎么会认识沙妇呢?”
穆樨茹都不知道陆之猷是什么牛鬼蛇神的,不去理会,但是萧宣鹤却直白地道出了余文心的真实身份。她还是有些吃惊道:“百晓生?他是喻忞?”
叶初颐看完就想把纸放火里烧了,至于另一半,萧宣鹤没给她,直接放入火里烧成了灰。叶初颐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能看的,郁闷了一小会儿。然后她处理那半张纸时,萧宣鹤已经一把夺过。叶初颐一惊,满脸莫名其妙地盯着萧宣鹤,不明所以。
“火。”
“哦。”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继续低头去做自己的事情了——萧宣鹤销毁收到的消息,叶初颐给其他人指点迷津。叶初颐脸上含笑,眼神轻轻在余文心身上掠了掠,一派洋洋洒洒的样子,她温声道:“自然。再说了,喻忞都没有刻意隐藏身份,只要稍微分析一下,还是挺清楚的。比如说双穆会战一事,只算雷声大雨点小,你看着这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不还是和和气气地坐在这里喝茶讲故事了么?而且故事还是我们喻大侠给引出来的呢。穆樨勒成为黯风营营主一事,鲜为人知。但是百晓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尤其对黯风营的事了如指掌,你说说这余文心不就喻忞?”
萧宣鹤听着叶初颐一派胡说八道,愤愤地蹦跶了几个字的评价:“胡编乱造。”——叶初颐知道强词夺理真正所对之事不是她分析余文心是喻忞,而是信中的内容。
陆之猷之死,京兆尹费劲心力盘问才知道一切的由来始末,在叶初颐一行人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明州政使陆之猷的尸体就在城郊被发现。发现陆之猷的是一个贫苦人家,因为家里收成不好,却还是得缴纳赋税,因得去城郊山头挖些野菜充饥,却没想到发现了一个快咽气的人。本来只当是是个大户人家的仆人犯错被打得半死不活,却被抛到这个地方,没去报案,更没去救,看了看就走了。
后来他过了几天又去了,本来想绕过这个不吉利的地方,但兜兜转转还是看见了,这次人是真死透了。他这才注意到这个人身上掉落的一块玉佩。他曾经见过京城大官人身上带过这种玉佩,也见过刻在上面的纹样,但是他不识字,所以他不知纹样刻的是一个“云”字。
叶初颐觉得这样描述的玉佩貌似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人知道这一定是个大官人,暗叫不好,仓皇逃到家去了。周遭邻居见他吞吞吐吐,神神叨叨的样子,不免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后来他告诉了自家媳妇,自家媳妇说漏了嘴,消息很快传到了官府衙门耳中。然后等派人过去查验的时候,终于知道,死者,就是明州政使陆之猷。
至于为何萧宣鹤说消息胡编乱造,主要还是因为城门都关了,能去得了城郊?当时他们出来的时候,买通不少黄门小令,才得到通城令牌。不说他们这个,内城门都是紧锁的,何况去城郊?萧宣鹤不信,叶初颐也就不信了。
喻忞看着相视而笑的叶初颐和萧宣鹤两人,眼里闪过一丝好奇的光彩,但还是往心头压了压,即使自己没有太过刻意地伪装,但毕竟是被人轻易识破了,总有些不是滋味。他转移话题到叶初颐询问秦江砚的事情上来,道:“西梁啼竹郡主不是奇怪东辽安国公世子的名字为什么是黯风营上任营主起的么?怎么现在谈起了我?”
果然不能小看这家伙,叶初颐心里暗想。江湖百晓生么,自然知道叶敛和秦江砚是个什么身份的,那也该知道安国公世子现在西梁的事,更不会不知道啼竹郡主和安国公世子关系不错的事情。叶初颐不觉笑了笑,人好是好,知道的也的确很多,但明知故问,显然来意,就没有表面上那么和善了。
“喻大侠不必在意,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刚刚说的第一个疑问,秦江砚和穆樨勒什么关系。秦家小女儿秦洛墨和秦夫人又去了什么地方。”叶初颐一点都不客气,充分压榨喻忞百问百知晓的价值。
“溪亭少侠还是饶了在下吧。在下虽知,但做我们这行,有些事还是不能说。”喻忞觉得脑袋有点大,他知道啼竹郡主的难对付,可是没想到连他都会这么吃力。若是暗飕飕地拐弯抹角问,他还可以虚以委蛇,但叶初颐却单枪直入,毫不拖泥带水,有点让他反应不来,只觉得难做。
“好,不说是不是?有个很简单的办法,五十两一个问题是吧?我这块佛手玉佩先压着,咱们一个一个耗。”叶初颐倒是不气不恼,不骄不躁,她知道道上的规矩,或者说她知道喻忞的开口费。于是,她毫不含糊地解下了系在腰间的玉佩,放在桌上,推给神色有些迟疑的喻忞。
一旁的萧宣鹤看着叶初颐解下的那块玉佩,有些阴恻恻地道:“叶家素以玉贵冠天下,郡主果然阔绰,够爽快。”
阔什么绰?都快穷死了。叶初颐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喻忞却道:“佛手玉佩市价两千两,郡主还是换个稍贱些的吧。”说着把那块玉重新推给了叶初颐。
叶初颐那清丽的脸上慢慢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她直接把玉佩放到喻忞手里,温柔地道:“不了,我身上没带现钱,你先欠着。慢慢来吧,反正我不着急。”
喻忞只觉得此情此景诡异,向来只是别人赊他账,哪料这次自己却赊了别人账?老话诚不我欺,风水轮流转......果真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他想想也就作了罢,乖乖回答叶初颐的问题:“秦家发家于江南钱塘,老安国公高中科举,入朝为官,作翰林文职。但那一年南蛮来犯,老安国公投笔从戎,一路建功立业,因立下汗马功劳,被封安国公,祖辈世袭。此算一答。”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明显有些生硬,中气不足,便瞟了一眼叶初颐。
叶初颐没什么反应,道:“你说了算。”
喻忞继续说着:“外界说法是现任安国公夫人过世,小女儿秦洛墨下落不明,但是我所知道的,是安国公夫人因为特殊的原因,带着小女儿回了西梁。也就是刚刚义昂哥讲到的明晔夫人,就是安国公夫人。但现在没人知道她们娘俩生死如何。此算二答。”
叶初颐扶额叹了一声,极力温声道:“这我知道。特殊原因,具体是什么特殊原因?”
喻忞把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话给咽了回去,知道叶初颐不好糊弄,只好坦言道:“前些年不是辽梁打仗吗,明晔夫人是安国公是在战场上认识的,有人说明晔是京城名门贵女,是个会打仗的奇女子,梁明帝就派她来当个副将,但她中途叛到了东辽来。说来这件事很奇怪,她叛逃当天,双方兵士小战了一场,倒是西梁人胜了,不过以后的仗,两国有输有赢,东辽也胜得多了。”
“那后来呢?”
“后来不就是两国和谈,最终休战,经济文化开始往来交流了嘛。”
“我不是说这个,明晔为什么会会又回西梁了?”
“不清楚,好像是小闺女有顽疾,回西梁治了,而且自己娘家有大事了,必须回去了。”
顽疾?叶初颐念了一声,她想起来明明是说大的那个女儿身体不好吧?秦江砚本人也说了,秦渭阁是个药罐子,成日病怏怏的,这关秦洛墨什么事儿了?她发现事情太多,还是太难理清,便道:“好了我不再问了。还是让穆义昂前辈继续说说以前的事吧。”
穆义昂本来就没头没脑地听着,现在叶初颐突然继续请他讲,便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反应过来刚要说话,茶寮里就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众人反应都十分敏捷,瞬间知道声源是那个火炉,金橙的火星剧烈地向外面蹦着,木板上已经燃起了一小团火来,而且火势已经迅速开始蔓延。
恰时,火炉旁边,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叶初颐眸光一凝,瞬间一把银刀就扔了出去,正好戳中了那个黑影的主人。喻忞只感觉有一道银光,任他再舌灿寸花,口若悬河,也来不及说什么去阻止叶初颐,刀比他话说得还快上几分。他甚至怀疑叶初颐根本没用脑子思考,只是凭意识。
喻忞看着那个人倒在地上,一把银刀从后背穿过胸膛,死绝了躺在一片血泊里,不免讷讷道:“我说起码留活口,问问身份什么的。其实啊,凡事还是得留给人一点生路。”
叶初颐一阵轻笑,她的声音极轻极淡,像一缕袅袅白烟在人心神上飘荡,气定神闲地道:“生路?我若给他留了生路,他岂不会留我死路?”她一开口,立刻噎得拥有三寸不烂之舌的喻忞说不出一个字。
萧宣鹤眸里尽是奇异的笑意,他稍微低头,刚好到达一个可以看到叶初颐全脸的角度,脸上的笑意又盛了几分,漫不经心地道:“你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去在意,毕竟犯我者,杀无赦,曾经是你的人生宗旨。”那声音有些沉沉的,却十分令人震撼,低转温柔,听得叶初颐有些发怔。
但叶初颐听了萧宣鹤话里的内容,突然脚底一滑,干干地笑了一下,唇角不停抽搐着,只不停道:“年少轻狂年少轻狂,不必挂怀。”然后她就注意到别人都在那里灭火,只有他俩在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地唠嗑。她抿了抿唇,然后抬头盯着萧宣鹤,露出一种“你们加把劲,我思想上支持你们”的神情之后就出了茶寮。
目送着叶初颐走后,萧宣鹤眼中笑意才慢慢消退,神色陡转严肃起来,方才叶初颐没胆量也没认真去看其他人灭火的情景,但是他一直在细致关注着火势,因为他发现了那火根本无法浇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