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洁净的玻璃幕墙外,是金田路繁忙往来的车流,从南而北全是红红的尾灯,从北而南全是亮白的前灯。周惜月总是习惯在下班前,端着杯热牛奶安静地看着这都市最平常的街景。没有目的性盯得太久,眼睛不一会儿就花了。她最喜欢这种感受,麻木得让一红一白两道光穿透她的大脑,荡平一天的工作繁琐之事,让脑袋空白一阵才好陷入自己内心的世界。一杯热牛奶下肚,也就是她的一顿晚餐结束。咔哒一声,周惜月锁好了办公室的大门,时间已是晚上8点半。她穿过满目琳琅的地下商城,各色小店门口的五彩缤纷跳进她的眼睛,偶尔的好奇,欣喜神色还原了她一点点小女生该有的可爱劲儿。但是,她从不做停留随着行人的脚步,钻进了地铁。
从地铁站出来,周惜月平常都是会走一大段路回到自己住的小区。她很享受这样安静的走着,平时会哼着歌。只是今天她走着走着抬起头,发现一轮初升的满月穿过薄云,绕过高高的建筑物,已经正打着照面地望着她不笑不愠。周惜月定定地看着这月亮,那么圆那么亮,像极了15年前那晚的月亮…….
那天晚上的场景,周惜月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1990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周惜月那时候名字叫周来娣,那一年她10岁。
村里的小孩子们全部挤在黑皮家看电视,小小的黑白电视有着无限的魔力吸引着孩子们的眼睛。大人们是叫不动的,除非电视机被黑皮妈妈关了,大家就哦的一声四散而去。电视机里响起《渴望》的片尾曲,小黑皮妈妈坐在椅子上,抹着眼泪。小来娣那年10岁,看电视也是凑热闹,她实在是想不通大人们怎么还会对着电视哭。来娣推推黑皮说:“你还不去递毛巾?”笑眼即使眯着线,里面的黑眼珠还是水汪汪地,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挂在嘴角。黑皮最看不得来娣笑了,她一笑黑皮就发怔,赶紧嗯嗯两声,冲到外间拿了毛巾甩到她妈妈腿上,大声说:“擦擦脸,哭啥,我爸又没欺负你!”小朋友们还有其他家的大人们都哄堂大笑,黑皮妈羞着脸,没好气的吼着儿子:“臭伢子,你爸不在家就翻天啦!”说着,起身关了电视。大家叽喳着就从黑皮家散去。
小来娣蹦蹦跳跳唱着刚才的片尾曲回家去,她家是在村口,村口外200米的土路接着去乡镇的大路。快到来娣家门口时,好些人站在她家对面,有的揣着手,有的嗑瓜子,交头接耳说个不停。来娣的后妈,刘彩琴抱着儿子站在自家门口望着村口。周来娣收拾好脚步,准备规整地走回家,免得让后妈找茬子骂。
这时候,晓霖姐跑过来弯着腰跟她说:“来娣啊,赶紧去村口大路吧,还来得及送送你姐,哎……”
她睁圆了眼睛看着晓霖姐,“我姐,我姐去哪里?”
晓霖也顾不得跟她说,真推着她往前走:“快去吧,晚了你见不着啦!”
周来娣一时间感觉血直往脑袋上冲,撒腿就往村口跑去。过家口时,她下意识地撇头看着后妈,刘彩琴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来娣心头一紧,想着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边跑边喊:“姐,姐,姐……”跑得太快,石子都蹦起来砸到她的腿。
一辆面包车停在路口,三五个人拉着姐准备上车,爸爸站在那儿跟一个人说话。“姐,姐,姐…..”来娣拼命喊,袁月却不会回头,因为她是听不见的。来娣一个箭步冲过去,拉住了袁月。袁月用力甩开拉着她的男人,抱住来娣,咦咦地哭着,眼泪滴在她的头顶。来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该说些什么,紧紧地环抱着姐姐,头深深地埋在姐姐的胸前。
过了一会,周家爸爸把来娣拉开了,说:“你跟你姐告别了也好!她嫁人啦,这就走了”来娣惊恐地瞪着大眼:“什么,姐才15岁怎么嫁人?嫁哪里?怎么在晚上?”“小孩子家,懂什么,赶紧回家帮你妈带弟弟!”说完,周家爸爸狠狠地推着来娣。那几个男人拉着姐姐上车,姐姐啊啊地哭着,她喊不出来。来娣想再去抱姐姐,爸爸使劲地拽着她,对那些男人喊:“你们就赶紧走吧!”来娣拼命挣扎也扭不过爸爸。
车子很快启动了,袁月趴在后车窗,手掌拍着车窗。来娣反身咬了一口爸爸的手,挣脱出来追赶着小面包车。
车子卷起尘土轰轰地直奔前方,小来娣迈开双脚使劲地追,“姐,姐,姐……”她边跑边喊。眼泪糊住了眼,看着姐姐不停地拍着后车窗。车子越来越快,越来越远。来娣一个趔趄,扑到水泥路上,爬起来再跑,直到车子消失在视线。她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她感觉什么也看不到,只见路的尽头一轮明月,不笑不愠地对着她。月光那么惨白,没一丝云彩遮挡。月光那么无情,把载着姐姐的那辆车吞噬一尽……
周惜月抬头看着今天的月亮,不禁停下了脚步。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挽住她的胳膊,大叫一声:“惜月!”原来,这是她的合租朋友方艾。
“你这是怎么啦,谁让你哭成这样?”
周惜月赶紧抹抹脸,她自己也没想到泪水已在脸上漫延。“没,没什么!”说完头微微垂下,拉着方艾的手慢慢往前走。
方艾看着侧面的惜月,两道秀眉轻轻锁住,刚才的眼泪还浸润着她弯弯上翘的睫毛,抿着嘴,一脸的隐忍。方艾知道惜月现在不会说什么了,跟她合租了两年多,她什么脾气方艾再清楚不过。方艾的手用劲握了一下惜月的手,惜月心里默默地感谢身边这位贴心的好友。
回到两房一厅的小屋,方艾拉着惜月坐在沙发上,打了一杯温水放在她的手中,自己抱着公仔小兔坐在惜月身旁。
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真正有默契的人沉默并不尴尬。
惜月开口说:“我想姐姐啦!”眼泪又嗒嗒地滴下来。方艾摸摸她的头:“哭就哭吧,总有一些时候你是这样难过。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希望你不要总是憋在心里。想说了就告诉我吧,我也是你的好姐妹。”
惜月终于释放出多年的压抑,扑在方艾的腿上放声哭了起来。待她再次坐起身来,慢慢讲述着她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