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是最圣洁最浓挚的爱,是凌驾于所有爱之上的天地之爱,没有谁能轻易放弃!哪怕遇到再大的灾难!
秀娘在失去亭儿的切肤之痛中艰难度日,她是母亲,却失去做母亲的资格,失去做母亲的权利,这漫长的十几年,消遁了她一生最快乐时光,她是一朵寒地秋花,无时无刻不散发凄凉冷峭的气息;她是一颗朗朗星空的恒星,默默固守肝肠寸断的思念,她的母爱在呼唤!她的灵魂在哭泣!
清晨是人一天的希望,可秀娘没有,她的希望随淡淡的泪痕消逝,她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过亭儿的小夹袄,贴在脸上,静静!再静静!亭儿睡了,她怕惊扰亭儿的酣梦,忽然,她泣涕如雨,她黯然伤神!这是十几年定型的规律,没有人干扰,更没有人能忍心干扰。
亭儿小夹袄褪去许多颜色,也从没离开过秀娘,总是规规矩矩靠在娘的身边。去圣水寺上香,秀娘给揣在怀里,走在路上,仿佛牵着亭儿娇嫩的小手,捧着亭儿笑笑的小脸儿,幻想亭儿的快乐来抑制自己的痛楚。
秀娘不是绝情之人,她与薛爷虽说忘年夫妻,但对痴情的薛爷更是情深意重,然而,亭儿不明不白地死,薛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的母爱让她狠下心,没有亭儿,看着薛爷只能无端增加更大痛苦,于是义无反顾地放弃薛爷。
薛爷就像可怜的找不到家门的流浪汉,失魂落魄,日见苍老,秀娘更不忍看,看了心如刀绞,她想疼怜薛爷,却抹不去亭儿临死前的惨状造成的创伤,她需要发泄,需要把对薛爷的爱化作莫名的恨,恨薛爷什么?她没宗旨,亭儿的死和薛爷有关,就这么简单!
今天早晨,秀娘起得比丫鬟小蝶还早,三更天的纷乱吵醒了她,但没出去,这么多年,薛府大小事情,没有一件能让秀娘去担心,她对薛府,就像一个陌生人面对路旁要倒塌的茅草屋,没有丝毫牵挂。
伺候秀娘的丫鬟换了许多,到了小蝶已经是第五代,每一代丫鬟都是尽心尽力,都把夫人当作娘来侍奉,所以,前几代丫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秀娘就给赶出去,说是赶,是真的赶,可丫鬟们拽着夫人的衣襟,哭着喊着不肯离开,她们不愿意离开好心的夫人,要终生伺候夫人,因为夫人把失落的母爱潜移默化给她们,让她们得到母爱无私的滋润。
丫鬟出嫁时,秀娘都要陪同很多嫁妆,嫁妆是秀娘私房钱买来的,薛爷知道情况后很感动,也偷着把不薄的嫁妆加点码,他要默默地帮着秀娘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借此慰藉自己的心。
出嫁的丫鬟每年都要带着自己的孩子回来看秀娘,当孩子甜甜叫一声外婆时,秀娘含着眼泪打赏可爱的孩子们。
秀娘坐在镜子前,突然宛然一笑,对小蝶道:“小蝶,真很奇怪!从昨晚起,我就有说不出的舒坦,这种舒坦从未有过,莫不是要有什么好事临门?”
小蝶大吃一惊,差点把手中的头钗掉在地上,她到薛府两年,一直陪伴夫人,虽然夫人心地善良,但总是浓霜下冷美人模样,别人都说夫人笑起来连六根清净的老和尚都失去本性,但她从没见过。
现在,小蝶终于看到,惊叹不已,明亮的镜子里面,夫人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素雅端庄,俏丽娇艳,美不胜收,难怪赫赫有名的薛爷当初没在乎夫人是乡野女子!难怪一生风流的薛爷自从有了六夫人决意不再有第七个!难怪可怜的薛爷每天都要偷偷来看夫人,原来夫人真是美得让人目眩。
小蝶颤着双手,为秀娘梳理如云的秀发,乐呵呵道:“夫人,是好事!夫人能笑上一笑,就是天大好事!”
秀娘美目扫了小蝶一眼,怪罪道:“你这小丫头,就是嘴儿甜,等找个好人儿,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我不嫁!我要永远伺候夫人!”小蝶说的是心里话,夫人待她如亲生女儿,从来没有呵斥她。
“等你嫁出去那天,我就收你做干女儿,一有时间就回来看娘,伺候娘,不更好吗?”
秀娘说得小蝶心里甜甜的,但她更甜的是夫人终于有了笑容,她要尽快把这一喜讯告诉盼望已久的老爷,让老爷尽快高兴。
“夫人,今天天气真好!我们是不是出去走走?”小蝶借机提出要求,在她印象中,夫人很少离开房间。
“好吧!今天高兴,就听未来干女儿的!”没想到秀娘爽快应允。
小蝶很开心,瞅着出门倒水当口,急三火四去客厅找薛爷,一进门就直嚷嚷:“老爷!老爷!夫人笑了!”
薛爷正心事重重,被小蝶突然的吵闹声吓了一跳,不悦道:“有话慢慢说!大呼小叫,没个体统!”
小蝶这才发觉自己严重失态,羞红着脸儿,低着头,怯生生道:“老爷,夫人笑了!”
这回轮到薛爷自己没了体统,他呼地站起来,盯着小蝶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夫人笑了!”小蝶加重点语气道。
“夫人笑了?”薛爷发了神经一般,哈哈大笑两声,自言自语道:“夫人笑了!夫人笑了!”然后欢悦的目光瞪着小蝶迫不及待道:“什么时候?”
“就今天早晨,夫人还说她心情很好!”
“真的?”薛爷更加失态,猛地抓住小蝶胳臂,焦急道:“夫人还说什么?”
小蝶被薛爷忘乎所以的大手捏得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瞅着。
薛爷猛然醒悟,松开双手,压低声音道:“夫人还说什么?”
“夫人要出来走走!”
这个消息比笑更让薛爷高兴,秀娘除了一年一次到圣水寺上香外,再就不出门,薛爷非常担心她会闷出什么病来。
“好!小蝶,好生伺候夫人,不得有差!”薛爷命令道。
小蝶欢天喜走了,薛爷愁绪被小冲得一干二净,秀娘的笑了!秀娘要出门走走!这比什么都重要!
吃过早饭,小四来转告剑羽,说薛老爷邀请他们到客厅一坐。
熙若帮助婉珠姑娘收拾妥当,和剑羽一同随小四下了楼,向正房的客厅走去。
小蝶像欢快的小鸟,奔忙在甬道旁花丛中为夫人采撷小花,时节已是接近隆冬,可花儿依然随风招展,妩媚的娇态映入秀娘的眼帘,她贪婪地欣赏着,突然,花丛中一个漂亮的娃娃脸,摇着嫩白嫩白的小手,正朝着她微笑。
“亭儿!娘的亭儿!”秀娘惊叫起来,伸出手去捕捉,可娃娃脸儿瞬间消失,她失落地摇摇头。
这时,小四他们迎面走来,小四后面是熙若和婉珠姑娘,剑羽紧紧跟在最后。
秀娘瞪大眼睛,目光越过小四和两位姑娘,落在长发披肩俊雅潇洒眉宇之间清泉涓涓的剑羽身上。
“亭儿!娘的亭儿!你终于长大了!”秀娘母爱之情腾腾而起,冲击着一颗母爱之心在紊乱在动荡,亭儿!自己的亭儿矫健的步伐,向他的娘亲走来,微笑着走来。
突然,亭儿变得很小,伤心地哭起来扎煞着胖乎乎的小手,乖巧的黑眼睛直溜溜地瞪着娘亲,仿佛一个陌生人。
秀娘终于回过神,眼睛湿湿的,眼泪在眼圈里荡漾,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亭儿,是因为风度翩翩的少年吗?如果亭儿还在,也该有他那么大那么潇洒!
几个人走到跟前,秀娘收回了心,强制住眼泪。
小四连忙闪到一边,介绍道:“这是我家六夫人。”
剑羽和熙若、婉珠姑娘同时出口:“六夫人好!”
秀娘虽然强制住自己的眼泪,但眼睛依然朦胧酸涩,面对三个彬彬有礼的少年,她微微笑道:“不必多礼!”然后转向小四道:“这三位是——”
“回夫人话,昨晚借宿的客人,老爷邀请他们到客厅一叙!”
“哦!”秀娘点点头,把目光投在白衣素裤明眸皓齿浑身充满青春气息的剑羽身上。
四人过去,秀娘痴痴望着剑羽的背影,眼睛里浓浓的母爱荡漾,与蓦然回头的熙若眼神一对,慌忙落下去。
小蝶见秀娘有些异常,赶忙道:“夫人,您怎么啦?”
秀娘叹息一声道:“没什么!我们还是回去吧!”
“夫人,刚出来呢?还没——”小蝶着急了。
“我忽然有点头疼,想回去休息一会儿!”
小蝶糊涂了,一早晨的快乐被夫人毫无生气的话击得无影无踪,她不知道夫人是不是真的头疼!秀娘在客人前的异常,小蝶看在眼里,夫人是因为客人而激动,而后便是失落,她没办法劝说夫人,只是暗暗伤心,老爷空欢喜一场!自己也空欢喜一场!
回到闺房,小蝶偎依在秀娘身边,秀娘拿起亭儿小夹袄,紧紧贴在冰冷的脸上,眼泪簌簌下落,断断续续道:“亭儿,娘的亭儿也该那么大那么潇洒!”
小蝶哭了,她彻底知道夫人为什么欢乐,又为什么失落,一个无法发泄母爱的母亲,心中隐藏着巨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