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宾尽欢的喜宴结束了,留下一殿的残羹冷炙。宦官与其他侍从打扫得很快,却把剩余的酒菜偷偷藏进了怀里,准备开始属于他们的庆祝......
季春三月,春花争艳,百鸟投林。
廿八这日,朝阳正暖,万里无云。我代父王送申侯回国。是的,申侯,不再是申伯。父王加封申侯的原因不仅是为了体现对周申联姻的重视,更是为了表彰他防御犬戎的功绩。同时也是因为父王不愿委屈了我,不想让我娶一个区区伯爵之女为妃。
王室娶女规矩甚多,但需要我自己去做的,无非就是最后的“亲迎”。
父王与申侯、三公他们断断续续筹划了月余,期间自然少不了适当的宴请,不过,申侯之女申姜却没再抛头露面。
丰镐东北的骊山是申侯返国的必经之处,也是我此行远送的终点。这里据传是上古娲皇补天之所,乃我华夏基石,后被骊戎侵占。数代前我周师击溃戎人夺回此地,到如今已连些骊戎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太子殿下,烦劳远送,秋分之前,微臣定会在雒川城下夹道相迎。”申侯站在车上作揖说道。
亲迎的日子定在的了秋分,与我送姒入褒的日子相同,没想到,今年的秋分居然是上上吉日。
“申侯不必多礼,”我笑着回道:“秋分亲迎,孤必准时。”
申侯微笑回应,随即整顿车马,带着随行之人及千车采礼启程。为了保证申侯回国的安全和采礼的顺利运达,父王又命大夫叔带率领一师周军沿途护卫,三千庶人以供驱车。
欲知这队伍规模如何,有诗为证:
周申旌旗叠如浪,军士甲胄泛寒芒。
车马浩荡数百里,真乃王朝好气象!
此等威仪直把那远处国人看得目瞪口呆,倒头便拜,五体投地,诚恐诚惶!
我此时也早早退出了队伍,目送着申侯仪仗,又见那申姜掀开车上珠帘,偷偷朝我凝望,心中没有欣喜,却有些五味杂陈,不可名状。
......
半月后的一天夜里,父王在寝宫单独召见了我。
“宫湦,申侯可抵雒川?”父王斜倚榻上问我道。申侯走后,父王七情之病又犯了,大部分国事便暂时交付我代为打理。
“回父王,昨日收到赵大夫回函,申侯三日前便已返回雒川。约莫五日之后,赵大夫便能领军回京。”父子之间,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不讲究太多虚礼,所以我坐在父王面前回话。
父王捋了捋胡须,沉思了许久,又问我道:“对这次联姻,百官虽然表面赞同,但私下却议论纷纷,更有甚者说为父是被姜戎打怕了,所以苟合与申,这件事你怎么看?”
“儿臣认为,似那苟合言论实属无稽之谈,宗周与申国,有几代联姻之好,父王为儿臣择申氏,乃是承祖顺天,怎在那些胡言乱语的外臣眼中便成了苟合呢?如此官员,或当问罪。”我并不反对这场婚事,毕竟这是父王的决定。
父王听了我的回答后,摇了摇头道:“宫湦啊,你是我周室未来的天子,如果因为官员私下议论几句你不喜的话,便要治那官员的罪,那这朝堂之上还能剩下几个人?难道你忘了那厉王止谤之祸了么?”
“儿臣不敢忘。”父王的问话让我猛然记起那段往事,不由冷汗津津。
“湦儿,为父不是在责怪你,而是在提醒你,身为天子,一言九鼎,福祸皆从口出啊。”
“儿臣谨记父王之诲。”我站起躬身拜道。
父王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那些妄议的官员说得也并非毫无道理。千亩一败,南国之师尽丧,宗周凭现在的国力也仅能固守,却难再拓疆域。而申国地处华夏西北,毗邻犬戎,虽属中等诸侯,但民风彪悍,国力尚可。且年初为父又得国探密函,言申侯颇有货贾犬戎之念。如申侯与犬戎串通一气,必将危及宗周社稷,于是为父便与太宰商议出此联姻之策。
“此次联姻目的有三,一是效仿先王,承继祖制,示威服于天下;二是联申抗戎,共御强敌,以保宗周社稷;三是震慑申侯,并加安抚,淡其通戎之心。为父是想为你将来即位筑牢根基,至于可能出现的变故,那就全赖你的选择和天意了。”
父王的话让我感动,更让我疑惑,于是我连续抛出了几个问题:“父王,难道我宗周国力已经退步到如此地步,竟需要通过联姻之法才能得以保全?再说,那申国也仅是中等诸侯,为何不寻那齐楚等大国联姻?更何况,假使申侯与犬戎互相勾结意图不轨,我宗周纵使不敌,也可固守待援,伺机反攻,届时烽燧燃,大鼓响,各国诸侯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细细听我问完,父王点了点头:“宫湦,你能问出这些问题,证明你对联姻之事已然深思熟虑过。不过,你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为父且问你一句,若宗周遭难,诸侯不来,你当如何?”
“儿臣......儿臣当全力御之。”这个问题我没想过,回答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父王从榻上缓缓坐起,用一种无奈又萧索的语气对我说道:“湦儿,如今的宗周,不如文武二王之时远矣。各国诸侯见我宗周衰弱,无不暗自谋算。没觉得这些年诸侯们的岁贡少了许多么?尤其千亩之后,楚已不再进献包茅,齐每年仅仅送来百车盐铁,燕晋等同姓之国也把贡品削减了三成,至于鲁、莒、吴、越、宋、缯、卫、蔡等众多中小诸侯虽按时纳贡,但材质也较往昔差了许多。诸侯们这些年一直都在观望我宗周的气运,如果我宗周一蹶不振,他们必然会如那狼群般争食周室江山。”
“难道他们皆不忠于我周室了么?”我深感前路迷茫。
“非是不忠,天道使然啊。宫湦,要记住为父一句话,强则忠,弱则叛,若想再得诸侯之忠,必先要自强于宗周!”父王对我激励道。
我心潮澎湃,毅然答道:“儿臣明白!”
父王又从左袖里拿出两卷帛书递向了我,说道:“至于你其他疑惑,想必这两卷帛书会给你回答。”
我接过帛书,打开了第一个。
这是一份来自南申的密信,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四月初七,南申伯姜诚薨,世子弘立,改谢为氏。”
昔日申国公子姜诚辅佐父王立大功,受赐为伯爵,并被封于谢邑。由于地处宗周东南,故称为南申。后来,公子诚把子嗣的姓氏改为了谢。
父王当然不是为了让我知道南申伯的死讯。他是在提醒我,姜诚是申侯的族叔。
我自然能想明白其中关键,于是接着打开了第二个帛书。
第二个帛书写的是一封信,不是诸侯的信,而是晋世子姬仇的求援信。
看完这封求援信,我眉头紧锁得对父王道:“没想到晋国竟发生如此多的变故,父王,救还是不救?”
“湦儿,你认为该不该救?”父王又把问题退回给我。
我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思索着其中的利害。真是没想到,晋侯竟也在前几日薨逝,不过姬仇却没谢广那般好运顺利即位,反而被其族叔篡了位,在逃亡时发来了那封信。
“救!一定要救!”我停下脚步,对父王说道:“姬仇乃晋国的世子,不意遭此国乱。倘若宗周得其求援竟不予以施救,天下诸侯必将舍宗周而去。不过,晋国逆臣刚刚得位,正是气焰嚣张、势力最强之时,恐我周军伐之难以必胜。父王不如拟一诏书,宣告天下,直言姬仇即位晋侯才是名正言顺,令临近诸侯先行接应姬仇,必要之时再施以援军。此诏一可救助姬仇于水火之中,二可证实晋叔乃篡权之人,三可说明宗周有扶正之能。父王觉得儿臣之对策可行否?”
“说的好!此法甚合为父心意!”父王拍手称赞,又道:“为父收到信函后便拟了王诏,同时又派人快马前去郑国召太傅回宫。姬仇复位之事,便会以郑国为主力,周边诸侯从旁辅助。”
一听太傅将要回宫,我高兴地说道:“父王高明!太傅治国有方,使郑国近些年国力大增,连齐楚等大国诸侯都交口称赞,由他来统领周边中小诸侯定能服众,想必定能还姬仇一个完完整整的晋国。儿臣也十分想念太傅,有好多问题想要请教他。等太傅这次回来,父王多留他几日可好?”
“哈哈,这有何难?毕竟姬仇复位之事可不是一朝一夕就可完成的。”父王笑道。
父子二人又聊了一会儿,父王便命我回宫休息了。
待拜别了父王,我心中还在美滋滋地想着太傅即将回宫的事。
我自小便得太傅疼爱与教导,他是我幼时最为亲近的人。这次听闻他将回宫,我真的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