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地震的余震,在过去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数十次。
雒儿险些被吓出了病,有些不敢说话,被申姜抱回后宫由她亲自照看。
三川的枯竭,让我震惊,也让我无奈。我每日能做的,无非就是向上苍祷告!
孟夏四月,天儿还没热,宗周却提早热闹了起来。
大灾之后的重建让所有人都充满希望。希望,是多么神秘的力量,像一盏照亮夜路的灯,指引着茫然无措的我们。
经过百官们的东奔西跑,四处巡察,在陆续地一个多月里,我得到了数百份沉重的令我窒息的灾情回报。
那是一个个让我不敢忘更不敢回忆的,苦难数字。
周原之上,房屋几乎全毁,受灾的国人达二十九万余户,仅依户籍所载的人丁查算,共有三万八千六百七十九人死难,六万九千三百三十二人不同程度的伤残。
周原上的死伤国人多是不出户的老人,也有居家的妇孺。万幸的是,大多数青壮早起耕作,躲过了这场大灾。若是这场地震发生在国人夜间休息时,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丰镐二京及其附近郊野的近十万户国人中,有一万两千七百四十四人罹难,两万六千五百二十九人伤残。其中损失最大的,要数王室和百官的家族。仅太保叔带的赵氏一族,就失去了三成族人,府上的奴仆侍从死伤达到数百人。
我不想提王室的损失,那是一场噩梦。
由于蝗灾和三川枯竭,周原在今年能产出多少粮食,就要看天意了。如果夏季雨水还算充沛,我们或许可以艰难地挺过严冬。
至于明年会如何,谁都没有说,因为我们不想把希望变成一种奢望。
值得庆幸的是,蝗虫没有在周原逗留过久,当他们啃食了大片良田后,就呼啸地往北飞去了。
更让我们欢欣雀跃的,是因为虢石父所说的夏播无望没有成为现实。
入了夏,雨水充足,不旱不涝。三川虽已枯竭,但也是暂时的。
到了五月,河水日渐丰盈,这些情况让我和众朝臣都狠狠松了一口气。
但是,苦难还在继续。
这一日,又有一记重拳将我无情地打翻在地!
......
王二年仲夏,五月廿二,早朝卜毕,百官议事。
朝堂得以重建,虽不如曾经那般壮丽,但能聚集百官便已是令我心满意足了。
今天早朝所议之事,仍和地震有关,大部分时间,都是朝臣们在向我吐苦水。
卯时未过,一位传令军士快步跑进朝堂,对我高声拜道。“禀王上,西垂大夫次子嬴开抵达镐京,声言有紧急军情向王上汇报,此时正在宫外待召。”
二弟来了?听到军士的禀报,我心中不由一惊,感觉西垂那边发生了祸事,于是便暂停了议事对甲士说道:“宣,快宣!”
近两年不见,嬴开还是那副猎户般的秦人着装。
看到他龙行虎步的大将之风,我笑着微微点头。
嬴开入了殿,在离我十步外停下,接着拜倒在地大声说道:“微臣嬴开,参见王上!”
“请起,寡人见嬴司马风尘仆仆,可是西垂发生了变故?”我见嬴开满身的尘土,便猜到西垂发生了大事。
嬴开居然没有依言起身,而是再拜说道:“微臣代家父西垂大夫嬴其,向王上请罪!”
“可是战事不利?是义渠还是邽冀?嬴司马,胜败也是常事,以秦人的奋勇日后自能扳回一局,这种事也无需你亲自过来代西垂大夫请罪。”我见识过戎人的勇猛,更不会怪罪我的二弟。
秦人能凭借地利守住疆土,这已是大功一件,纵有些失败也是情有可原的。
嬴开看着我摇头说道:“非是战事不利,而是天降灾祸,家父惶恐,这才派微臣前来请罪。”
“又是天灾?”我身体向前倾了倾,定睛问道。
“回王上,是天灾。五月十五,岐山崩!”嬴开说完便又跪伏于地,不再起身。
“什么!岐山......祖地啊!”我只觉得眼前金星摇晃,大喊一声,连呕数口鲜血栽倒在地,昏迷前只见得百官已乱成一团,嬴开快步朝我跑来。
......
夏夜,小雨。
此时的我,正做着一个梦。
梦见父王与母后跪在很多人面前,垂着头接受指责。见状我愤怒异常地跑到他们身边,想要扶起他们,不想被旁边窜出来的几个壮汉按倒并押送到父王母后身边。
挣扎着抬起头看向前面坐着的十几个人,我愣住了,也不敢多言。
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他们不是别人,都是我姬家王室的历代先王!
正中端坐的是文武二王,他们的脸很模糊,但他们的声音却很洪亮和清晰。见我被押来,文武二王沉声喝道:“姬宫湦,可知罪?”
身旁的众王也一同喝道:“姬宫湦,可知罪?”
不待我回答,成康二王已齐声斥道:“姬宫湦,岐山何在?”
我一脸茫然,又听到昭穆二王接着责道:“姬宫湦,宗庙何在?”
我一脸委屈,由着共、懿、孝、夷四王怒声喝道:“姬宫湦,丰镐何在?”
我看向了祖父厉王,厉王没有坐着,只是孤立在一旁,冷声说道:“姬宫湦,还不认罪?”
父王和母后见我被先王们逼问,一左一右用身体护住了我,对先王们哭诉道:“天地大灾,湦儿何罪?”
见到他们二人替我求情,我心中大恸,跪在地上不断地朝先王们磕头,痛哭拜道:“列祖列宗,此事与父王母后无关,不肖后人姬宫湦认罪,姬宫湦认罪......”
“姬宫湦认罪,姬宫湦认罪......”昏迷中的我仍沉浸在梦境中,在榻上不停呓语。
“夫君,醒醒!夫君,醒醒啊!”申姜的呼唤声传进脑海,我朦朦胧胧地醒转。
“姬宫湦认罪。”虽然已睁开了双眼,但我仍然难以自拔,呆呆地说着。
申姜早已泪雨滂沱,她抓起我的手贴到脸上,另一手擦掉我脸上的泪水,声音呜咽地说道:“天罚宗周,夫君何罪?若说夫君有罪,那因灾而亡的国人又犯了何罪?大旱、地震、蝗灾、川竭、山崩,哪个是夫君能做得到的?到头来这一笔笔糊涂账还要算到夫君头上,天冤夫君,天冤夫君啊!”说完她便倒在榻旁嚎啕大哭。
我被申姜的哭声彻底唤醒,才知道那是一个梦。
神情无奈地抚摸着申姜的面颊,我轻声说道:“莫哭莫哭,为夫这不还有你和雒儿么?天即便真塌下来又何妨?纵然这社稷都将不存,若有爱妻陪伴,为夫此生也便无憾了。”
申姜闻言擦了泪,认真地对我说道:“可不准说这般丧气话!夏医师诊过了,心病仍需心药来医。夫君若是愿做那亡国之君,那奴家便不多说了。不过若是夫君想再振我宗周社稷,还请听奴家一言。”
“爱妻直说便是。”话虽这么说,但我的语气倒是有些心灰意冷。
申姜苦口婆心地细声劝道:“且不提尧舜禹汤及先王们的功业艰辛,只说那蝼蚁凿穴于地,深可达丈余,一朝被大水所淹,虽失其土穴又亡其蚁群,但蚁后不死,蚁穴即可复建;又说那蜜蜂筑巢于巨木枝上,一朝被狂风吹落,虽失其巢房又被熊罴所食,但蜂王不死,蜂巢亦可再成。如今的宗周虽是多灾多难,但只要夫君不心死,重修德政、协理万民、光复宗庙,那宗周也当有再见辉煌之日。”
“唉......得九州之位不如听爱妻一语,倒是为夫的心气儿失了。听了爱妻的话,为夫也恢复了许多志气,六盘的岐山可以崩,为夫心中的岐山不能崩啊!”我已释怀许多,握着申姜的手坚定说道。
申姜听了我的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去盛了一碗热粥来喂我:“夫君饿了吧?奴家喂你。”
闻到粥香,我感到腹中空空很是饥饿,边喝着粥边问申姜:“什么时日了?为夫似乎病了许久。”
“都五月廿七了,夫君整整昏迷了五日。这几日诸侯们的信函陆续都到了,已堆得有一人多高,夫君再不回信可就要失礼了。还有,各国的使臣也纷纷要面见夫君,不知为了何事。”申姜慢慢回着问话。
我喝了几口粥,便摆手不要了,然后对申姜问道:“诸侯们在信中都说了什么?”
“都是黑函私信,太宰也不便开启,奴家也未看。”申姜转身放碗,轻声回道。
“既是如此,为夫这便去政殿。”我说着就要起身。
“夫君不必起身,奴家都命人抬来了。”申姜笑着回了一句,便出去招呼侍从了。
我看着申姜离去的背影,真心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