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悠悠醒转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宫室。
我两眼无神地看着屋顶,声音沙哑地问道:“此乃何处?”
“夫君!”申姜见我醒来,扑在我怀中大声哭泣。
我忆起了晕倒前的那一幕,察觉到怀里痛哭不止的申姜,用手轻抚着她黑色的却略显干枯的发髻,长长一叹......
王二年季春,三月廿六,早朝卜毕。
七日前的那场地震,几乎把丰镐二京夷为平地。
地震中到底死伤了多少人,我仍不清楚。
虽然我并没有受伤,但身心却好像被这场地震抽空了所有的精神。整整在榻上休养了七日,我才恢复些气力。
申姜是个坚强的女人,她还不到二十岁,便承担起了整个王宫的大小事务。岁月本应该让她慢慢变老,然而这七日来,她的眼角竟已慢慢浮现出皱纹。如果没有她的细心照料,想必我一时半刻也是起不得身,更别说参加今日的早朝了。
今日上朝的官员很少,除了三公太宰,就只剩伯阳父和张象张宜两兄弟了。
曾经的朝堂毁损严重,如今这间低矮漏风且狭小的偏殿,让我感到有些喘不过气。
首次见到如此寥落的早朝,又看到虢公翰他们头上扎着的白布,我心中有些恍然,但仍是问道:“虢太宰,其他朝臣呢?”
“回王上,这场地震来得突然也猛烈,如今的宗周,上到百官,下到国人,可以说是家家哀声,户户举丧。今日是罹难之人的头七,微臣便擅自做主,让那些官员回家哭丧去了。此事未得王上应允,微臣还请王上责罚。”虢公翰跪在地上,请我治罪。
听了虢公翰的话,又看到其他几个人眼里满含悲色,我心里也十分难过,上前扶起了虢公翰,轻声对他说道:“虢太宰这是为寡人为宗周守住了礼,寡人怎么会怪罪你呢?想来诸位爱卿家中的丧事也未办完,今日早朝无需议事了,你们都早些回去吧。”
说完我走回王座,闭上双眼,对着他们几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回府了。
死者为大,虢公翰他们对我施了一礼,都退下了。
待感到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我徐徐睁开了眼睛,却看见太史伯阳父还坐在席上,他竟没有走。
“太史公难道不用回家举丧么?”我疑惑地问道。
伯阳父已是个年过古稀的白发老人,虽然他在朝堂中很少谏言,但是,宗周的百官都很敬重他。因为我们都知道,伯阳父不只是个老人,他还是一名刚正不阿、博闻强识的智者。
只见伯阳父慢慢摇了摇头,侧过身来对我施了一礼,老泪纵横地缓缓说道:“王上!老臣拙荆早亡,膝下无子,早已许身为国。这国丧,便是老臣的家丧啊!”
听完伯阳父的话,我也留下了两行泪来,快步过去想要将他搀起,一边搀扶一边感动地说道:“太史公待宗周,如妻如子,如己如家,寡人怎配受你一拜?快请起身吧!”
哪知伯阳父不愿起身,反而更加悲戚地对我说道:“老臣愧对先王,愧对王上,更愧对宗周的百官与国人!老臣有罪,老臣有罪啊!”
伯阳父的话让我很是迷糊不解,没待细想,我用力将他搀起,对他认真说道:“太史公说的什么话?你哪里会有罪?”
伯阳父坐在席上,拭泪对我说道:“王上可还记得春分祭祀的卜算?”
“卜算?”我低声念着这两个字,猛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太史公不是说那是个吉日么?怎么会?”
伯阳父叹了一口气,徐徐说道:“回王上,这件事说起来还是怪老臣,那日卜出卦象之后,老臣只将吉凶告知了王上,却没有将所卜之卦象与王上详解。如今老臣才明白,那个所卜乾卦的真正之意啊!”
“乾卦?太史公,即便是上九那亢龙有悔之象,也不像出现如此大灾之兆啊?”这卜算之道合乎天道,所以我当然不会去怪罪伯阳父,只好与他详谈此事。
伯阳父等我说完,又悲伤得流出泪水,他双手抓住我半边衣袖,神色凄然地说道:“王上,不是上九的亢龙有悔之象,而是用九的群龙无首之象啊王上!”
我听了此言差点被惊得不由坐了起来。
《周易》云:“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象》曰:“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
这个卦象对其他诸侯而言或许是吉,但对我和我的宗周来说,可能就是凶了。
不过万幸的是,群龙仍在,虽无首,却各自有头。
“太史公,若真到了那兴亡更替之际,我们或可还争做那群龙之一。不过寡人有一事不解,为何太史公竟能如此巧合地选中春分为那祭祀之日,而让寡人躲过那用九之灾呢?”
我安慰着伯阳父,又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伯阳父见我并没有动怒,也无惊惶之色,微微诧异,然后继续答道:“回王上,老臣虽是得了乾卦用九,但那六爻全变,又成了用六坤卦。用六之象,有恪守正道之意,恰合了王上祭祀天地之本意。然而乾卦变坤卦,此乃阴阳反背之兆,是为最凶之数,而春分正是季春中的一个阴阳交替之日,所以老臣算得的是春分行祭。而且,老臣想到,阴阳反背之中虽有大凶,但王上只要能坚持在春分那日行祭,多半可以化凶为吉。”
待伯阳父说完,我对他恭恭敬敬得行了一礼,感谢道:“若不是太史公可以洞悉阴阳,那更是吉凶难料,寡人能活此身,全赖太史公神机妙算。寡人在此谢过太史公的再生之恩!”
“王上万万不可,老臣惭愧啊!谁能想到竟会发生这般惨烈的地震?天意,天意啊!”伯阳父叹声回到。
我坐到了伯阳父的身旁,继续问道:“太史公学识渊博,可知这地震到底因何而起?”
伯阳父闻言,皱眉思考了一阵,然后才捋着胡须缓缓答道:“回王上,这天地之间的阴阳二气,是依照天道来流转的。如若天道乱了,潜伏在地下的阳气不能得到合理的疏通,反而被地上的阴气压迫着,不能上升,这样便有可能发生地震。阳气疏通的渠道多是洞穴川源,这场地震又发生在宗周,集中在周原,而周原又仰赖于渭水、泾水、洛水这三川,所以老臣猜测,或许是因为三川的源头被阻,使得宗周地下所伏的阳气不得疏通,又为地上郁积的阴气所压迫,最终造成了此等大灾。”
一边听伯阳父的解释,我一边点头,又忽然想起了父王临终所言,待伯阳父说完,我不由喃喃叹道:“难道这便是天干阳极之祸么?”
伯阳父不解,好奇地看着我。
见他不明,我把父王所言的天干地支双祸,告诉了他。这些话本来不应该和伯阳父讲,但我却十分地信任他,不过我也只简单提了几句而已
伯阳父听我讲完又是一叹,徐徐说道:“先王真乃明君也。不过,王上切莫过多忧虑,还请顺其自然。福祸之间,自有天意,只要王上尽了王事,当有后报!时候不早了,老臣就不在这儿打搅王上处理国事了,老臣先行告退!”
伯阳父说完,起身行了一礼,便转身朝殿外走去。
趁伯阳父还未迈出殿门,我连忙在他身后问了一句:“太史公,寡人有句妄言,不当问也要问了!太史公可测国运乎?”
伯阳父的背影猛地一颤,他停了脚步,回身对我施了一礼没有回话。待伯阳父又转过身去,脚步也不听,只是仰天长叹道:“不可测,不可测啊!”
我想去追上伯阳父,可还没有走到殿门便止步了,有些颓然地看着伯阳父渐渐远去的身影,对其遥遥一拜!
殿内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茫然地看着殿外那破碎的景象,久久不能言语。
忽然间,我想起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也想起那年父王在宗庙前对我的教诲,我释然了。
宗周奉天、敬天、畏天,却不可失人道!即使被天厌、被天恶、被天弃,我也要砥砺前行,纵然这磨难还没有结束!
一日后,我在宫中看到了弗迷的尸体。
春分那日,弗迷身体抱恙,并没有跟我们前去大祭。
记得弗迷留给我最后的印象,是她躲在柱子后面,偷偷得望了我一眼。
弗迷只是我的一个女侍,与我最亲近的举动,无非就是服侍我更衣和沐浴。她和昭明一样,都是孤儿,跟在我身边已不下十个年头,那时她们还是一个见我就怕的小丫头。
我贴身侍从的名字都取自《古书》,弗迷一名来自《舜典》:“舜,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
我给弗迷取此名的原因,只是因为她那迷人的似乎可以看透万物的双眼。
不过此时的弗迷,再也不会睁开她的双眼了。可即便她闭着眼,我也能从她的神情里看出她的恐惧、无助和遗憾。
我命人给弗迷备好一口上好的棺木,让人送到骊山下好好安葬,然后有些萧索的看了一眼已哭成泪人的昭明,紧紧得握了握拳便转身出宫了。
《古书》中《尧典》有云:帝尧之时,“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没有让敏德准备车乘,我带着他和勇智徒步走出王宫。
镐京城内,入眼的不是曾经熟悉的景象,只剩下陌生的挂满白幡的残垣断壁。
先去了宗庙。
即使这里已被加派了护卫和修补的工匠,但我仍是心中不安的过来了。我并没有进去,只在外面注目了片刻。听到里面传来了叮叮当当重建的声响,我才有些放心地离开了。
又去了社坛。
那六十六根赤红玉柱折断了大半,白玉围栏也损毁了小半,震掉的紫玉灵首已被妥善保管,至于其他的,我就不愿细看了。站在很远处又望了望社坛,我一边回想着那日地震的情景,一边叹着气离开了。
最后去了坊市。
坊市都是木土之屋,受到的破坏比王宫还要严重,岁末前是难以再开了。我站在坊市中看到,有一位配着剑的富裕士人,愿意出高价为死去的家人买口棺材,却被店主苦着脸婉拒了。不是那店主不想卖,而是因为所有的棺木早已卖光,就连做棺材的板材都被人抢着买走了。
即便是一个能佩剑的富裕士人,也无棺安葬自己的家人,更何况那些不富裕的国人呢?
镐京都是如此,那整个宗周又会悲惨到何种地步?
我不敢再去多想,满脸疲惫地招呼敏德和勇智回宫了。
三日之后,虢石父风尘仆仆地从周原赶回宗周,直入我临时的政殿。还没等我开口询问,虢石父便拜倒在地失声哭诉道:“王上,蝗虫过境,周原谷麦损失七成;宗周大震,民房倒塌数万,国人死伤无数;五日前,渭水、泾水、洛水尽皆枯竭,夏播无望,微臣,微臣......”
虢石父还没等说完便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