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宫外响起了雷声。
冬雷,主凶。
呜呜呜......一股寒风呼啸地吹开了内殿的窗,卷走了半屋的烛火。我赶紧起身去关窗,发现外面已下起了鹅毛大雪。
待关好窗,我又打算去喊侍从来点灯,却被父王制止了。
“湦儿,不必叫人了,人死如灯灭,何必强求?”父王挣扎地想要起身,但试了两下便放弃了。
我上前把父王轻轻扶起,用三层软枕给他做了靠背。
“父王,先喝些药汤吧,就快凉了。”我探出手试了试榻旁案上汤药的温度,对父王轻声说道。
父王摇头含笑道:“想来夏医师也与你说了,为父大限已至,回天乏术,还吃这汤汤水水有何用?”
“父王莫要说这些泄气的话,那褒侯送来的仙草不就有奇效么?”我劝说道。
“那仙草虽可补元气,但也仅是吊命之物。为父今日让你来,是想将一些后事交待于你,你这孩子虽然孝顺,但也需分个时候不是?”父王慈爱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欣慰。
我眼眶发红,适才止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父王笑着轻轻地为我擦掉了泪。
看着父王的动作我突然记起,小时候每当我被热病折磨得哇哇大哭时,总会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抚过我的脸颊,为我轻轻擦拭泪水。
可是如今这只手已不再如往日那般温暖,也不再宽厚,它更像这冬日里树梢的枯枝,随时可能被风吹折。但是这只手在我的心中,好似一处永不熄灭的篝火,每当我靠近便能感受到如春日般的温馨。我双手轻轻握住父王的手,想要回馈他曾经传递给我的温度。
父王一直都在笑着,他轻声问我:“湦儿,为父是宗周的第几代王了?”
“第十一代,父王即位至今已有四十五年了。”我回道。
“呵呵,十一代,四十五年啊!当年,你祖上厉王祸起之时,为父才不到十岁,而今却已过了天命之年,时光荏苒啊!湦儿你说,为父这四十多年来可还算个仁德天子?”父王有些唏嘘地问道。
“父王即位以来,夙兴夜寐,勤于政务,为宗周为华夏,殚精竭虑,朝臣们都说这是中兴之象啊!”我微笑对父王回道。
“中兴?呵呵,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这些百官奉承为父的话,哪值得相信?难道我姬家的宗周当真还能中兴不成?”父王摇头苦笑道。
我不明白父王所指,而是劝慰道:“父王也不可妄自菲薄,这些年来宗周虽有些外强中干,但底子还是有的。诸侯们即便在岁贡上有些失礼,可在大事上还是需依着我们王室。父王治下,宗周多年丰饶,国人都争相传颂父王的丰功伟绩呢!”
“那也只是上天垂怜我们姬家,那是兴盛礼乐之德,不是为父的功劳。先王在世时,宗周便已传十代,正合了天干癸之末数,终成阳极凶兆。如若先王能敦敏务德,奉礼明信,或可求来天赐国祚,再衍宗周国运,然而先王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终酿祸乱。如若不是召穆公以亲子代为父身死,那宗周第十代时便已亡了。唉......湦儿,你可知这天干阳极之祸为何么?”父王一叹问道。
“儿臣不明,这可是天道之罚?”我疑惑问道。
父王面色有些悔恨地说道:“这几十年来为父也在思考,这祸乱究竟是天意还是别的什么。直到近日于这病榻之上参演《周易》,为父才算有了一丝明悟。只可惜末路才知返,为时晚矣。”
“儿臣愿听父王解惑。”我说道。
父王正了正身子,喝了一口我递来的温水,缓缓说道:“文王兴起礼乐,推演阴阳,为九州华夏立下不世之功,这才获得了苍天福报,得以使姬家掌天下社稷十余代。为父曾经虽与你说过礼易之道,但自身也不知礼何时会易,会易为何?但想起这先王之祸后,为父便猜测,那时或许便是一个礼易之时。可是国人懵懂不知礼易方向,于是才使得宗周得以残存。这天干阳极之祸应在了国人暴乱之时,可见天道亲民。天道似水而无常,民亦似水而无常,所以那暴乱便如疾风骤雨般,起初来势汹汹,但转瞬便销声匿迹了。然天地终有阴阳二数,老阳已极少阴便生。湦儿可知这地支阴极之祸为何么?”
我接过父王递来的铜杯,心里想着他的问题,过了片刻我缓缓说道:“父王,这地支阴极之祸,可是指那些守礼定礼的诸侯?”
父王看着我,有些忧心地说道。“也对也不对。天地生养黎民,黎民从于君臣,君臣供奉天地。是故,天干若主民生之道,地支则实为君臣之义。国人生怨,一怒可乱国;君臣不合,反目则亡国。宗周躲得过国人之怒,但能否躲得过这君臣反目,不得而知啊。湦儿,等你即位之后,你便是我宗周的第十二代君王,正应了这地支阴极之祸啊。”
“父王,儿臣有一事不明,那夏商二朝,君王都可传十二代以上,也未见什么天干地支之祸啊?”我问道。
“夏之国运乃承自禹皇治水之功,禹皇铸九鼎而定九州,使洪水不乱,黎民得以安生,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所以启才得以居帝位,享这九五之尊。大夏绵延十四代,正是暗合九五之数。而大商始于成汤,帝位传至第十代君主仲丁之时,便遇天干阳极之祸,自此九世暴乱,那之后的商便不是原来的大商了。之后盘庚迁都于殷,他励精图治才使得商之社稷得以残喘。可惜第十代商王文丁,忌惮文王之父姬历位高权重,竟将其饿杀狱中。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文丁既崩,不过两代,帝纣之商终亡于姬家武王之手。”父王详细说道。
我有些恍然地对父王说道:“原来商纣之亡也是应了这地支阴极之祸,先祖文武二王的西岐,实为殷商属国。”
“不错,咳咳咳......”父王欲要再言却剧烈地咳喘,竟已咳出血来!
“父王,且不去想那些往事,多多调养身体为宜。儿臣还是去叫夏医师吧。”我心中着急连忙对父王说道。
父王边咳边摇头,一手紧紧拉住我的衣袖,不让我离开。
我缓缓坐下,轻轻地替父王擦去嘴角上的血渍,叹声说道:“父王,宗周社稷未来能如何,儿臣倒不愿多想,儿臣只希望父王能够早日康复,父王应当安心养病,何苦再为这些事劳心?”
“湦儿,这宗周社稷不日便要托付你手,为父想为你为宗周再尽一分心意,这也不行么?”止了喘后,父王无力地说道。
我心中不忍,但看到父王充满希冀的眼神,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错。是为父的好儿子!”父王笑着赞许了我一句,然后苦口婆心地说道:“今日为父便传授你为君为王之道,此道乃是为父几十年来的履位心得,你且要记牢。”
“儿臣谨记!”我沉声应道。
父王点头说道:“天子之道,九可,六不可!天子为人皇,九州万物为你所享,五湖四海任你所游,天授九可,即为:可仁、可德、可贤、可明、可昏、可戾、可贪、可淫、可暴!”
“这......那天子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我有些吃惊地说道。
“然也,天子或可为所欲为,但若想江山稳固,社稷长远,还有六不可!”父王语气重了三分。
“六不可?”我疑问道。
父王脸色肃然地缓缓说道:“天道不可逆,天意不可违,天机不可遮,天礼不可逾,天灾不可避,天怒不可逸!”
“呃......”我有些不明所以,神情茫然。
父王看着我也不再严肃,又笑了笑,神色露出些许困乏地对我说道:“湦儿,不懂便不要想了。为父把那九可六不可归为了一句话,那便是:苍天有门,独定人皇进退;九州天子,切莫一心逍遥!”
这句话听得我也是想通了一半,但又看到父王满脸的疲惫,我就没有细细再追问,而是劝道:“儿臣虽愚钝,但心中定会铭记父王教诲。夜深了,还请父王早些休息,儿臣明日一早便来问候父王。”
看到父王对我笑着点头,我轻轻地帮他躺好,掖上衾被,然后才在他微笑的目光中,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内殿。
可是,天难遂人愿。
当第二天一早我去问候父王时,他已再次晕厥了。
而令我更为没有想到的是,昨夜的对话竟成了我们父子间的永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