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十四年季冬,十二月廿九,嬴开营寨。
自上次岐山与义渠之戎短兵相接已过了半月,这半个月我和嬴开洪德三人未曾饮酒,都在安静地养伤。
那日战后,周秦援军赶在戎人之前到了岐山战场救下了已无力再战的我们,同时也把秦军尸体收敛;戎人的增援队伍慢了一拍,还和我方对峙了许久,最后各自都退走了。
这一战我们能以少胜多还是有些幸运的成分,对战的戎人也只是一小支猎队,而我们却是一卒秦军老兵。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打了个平手而已。
嬴开伤得较重,胸前背后都有多处刀伤,连肋骨也被砸断了两根;洪德也仅比他强一点,只是没有断了骨头;至于我则是伤得最轻的,胸前中了一刀,背后中了两刀,刀口皆不深。待回了营寨,我在自己帐中细细擦着帝嗣,足足擦了一个多时辰,因为如果没有帝嗣,我能不能活下来还未可知。
当然,我没有忘了白伯他们。白氏兄弟与其他秦军的尸体被放到了一大堆排列整齐且肃穆庄严的薪柴上,他们的骨灰会被葬在渭水边的一座小山中,因为那里能看见岐山。
火葬举行在回寨当夜,营寨中的周军与秦军分列两旁,我们兄弟三人在侍卫的搀扶下站在中央。薪柴由嬴开来点燃,只见他颤颤巍巍地把手中的火炬掷向柴堆,一言不发地看着很快熊熊烧起的大火,流下的泪水很快被火烤干又不断涌出。
我和洪德一人拿着一坛秦酒把酒洒在柴堆前,这是在完成之前对白氏兄弟的承诺,也是完成对这一百秦军的承诺。
山风刮了起来,雪也随风而落。在风雪的呼啸中,衣衫褴褛又相互依偎的秦军自发地唱起了那首《无衣》,也感染了周军一同唱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
在老秦人的习俗里,逝者入土需选在清晨,他们相信这会让逝者安息并能使生者得到苍天的护佑。这一百秦人再也回不了家,他们的妻子只能日夜孤独地守望。
或许是上天垂怜,雪没有再下,那一早的天空显得很是湛蓝。
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唤醒了枯树上的老鸦。老鸦沿着渭水成群结队地飞着,用它们哀戚的哇叫声告诉地上的我们这是个令人沉郁的清晨。
每当在晨曦中安葬战死的袍泽,秦军都会代替他们远在山南的妻儿,为他们唱起一首叫做《晨风》的歌。那一日也不例外,唯一有区别的便是我也成为了送行队伍中的一员。
跟着秦军沙哑沉重的嗓音,我也小声地唱着: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駮。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
王四十五年孟春,正月初一,夏医师与虢石父抵达嬴开营寨,带来了父王、申姜和姒的消息。
“夏医师,孤这边倒还好些,你还是去看看嬴开和洪德吧?”我心中有些焦急地等着虢石父还没出说口的消息,同时也是十分担心嬴开和洪德的伤势,便催促夏医师前去先为他们诊治。
“殿下,莫要为难微臣,嬴将军与褒将军那边微臣自会去看,但也需先给殿下诊治才是。”夏医师到底还是细细为我诊治了一番,待上了些新药,这才摇着头叹着气走出了我的营帐。
“这个夏医师,一点小伤就把他气得长吁短叹的。”见夏医师走了出去,我无奈地对虢石父笑道。
虢石父进帐时背了一个大包袱,他此刻一边开着包裹一边笑着对我说:“殿下也别嫌夏医师麻烦,这西垂哪有什么疗伤好药,夏医师也是担心殿下伤势加重。自得了殿下受伤的消息,王上及申氏夫人都着急得不得了,连忙派了夏医师和微臣来,不想紧赶慢赶地折腾了七八日才到这儿,也怪这雪下得确实大了些。”
“父王他们都让你带了什么消息?”我斜倚在榻上问道。
虢石父没有着急回复我,而是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食盒,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函,他把信函递给了我,边开食盒边说道:“王上命我把这个信函给你,这些都是申氏夫人亲手做了些糕点。殿下,微臣夹给你先尝尝。”
我没有立即打开信函,而是拿了一块申姜做的枣糕放入嘴里细尝。这枣糕很是香甜,里面有着申姜浓浓的思念。
“来,你也吃一块,剩下的拿出一部分,给嬴开和洪德送去,顺便也让夏医师尝尝。”我分给虢石父一块,然后吩咐道。
虢石父接了糕点谢过,却没有再动那盒子里的食物,而是走到包袱边笑着说道:“嬴将军和褒将军那份,申氏夫人已经替殿下想着了,微臣这就给他们送去。一会儿微臣再回来侍候殿下。”
这虢石父还是了解我的,知道我看信的时候不喜有人在身边,很识趣地借着由头离开了。
打开信函看见里面有三卷帛书摞在一起,我按次序打开了第一个。
第一封帛书是父王写给我的,父王没有多提及朝堂的政事,只是说了杜伯如今在一心一意地查那童谣来源,同时也嘱咐我,等嬴开洪德他们伤养好之后便可回丰镐了。看来无论是吕叔段那件事还是亡国言论这件事都已告一段落,至于我回返之后杜伯还会查出什么那都是后话了,其他则是一些关心我伤势的话。
第二封帛书是申姜写给我的,看到帛书上面的点点泪痕我便知道,申姜得悉我受伤之后是多么地忧心。她没有在信中说很多思念的话,也没有表现出多么得儿女情长。只是一再嘱咐我早春天寒,多加些衣物。申姜也说了些雒的近况,三个多月大的雒可以在榻上翻身了,能吃又能睡。待知道了她们母子二人都安好,我也是笑逐颜开。
第三封帛书没有出了乎我的意料,那是姒写给我的。姒在信中只写了八个字:“天地不移,抱望静候。”
与姒分离这一年多来,这是她给我的信中字数最少的一封。姒定然是知晓了亡国言论一事,她独自带着望在褒国生活是何等的孤苦我可想而知,而今又要背上一个亡国妖女的恶名,她现在的处境想必也十分艰难。褒侯自然是不会相信那些谣言,但褒国的臣子未必会面善心仁。杜伯巡察各国,自然也是结交了不少诸侯属臣,至于在褒国暗地里使了什么手段,定不会让我知晓。
“哼!如若姒和望有性命之忧,孤定会拿你杜伯一家人头来祭奠!”我心里恨恨地想着。如果不是杜伯从中干预,我早已把姒和望接回了丰镐。
我拿着那三封帛书来到案旁,想着如何回信。父王与申姜那边还好,报个平安和大致的归期也就是了,可姒那边的回信却让我有些为难,面对那遥遥无期的接迎之日我心中也是十分愁闷。
待我写完对父王和申姜的回信,又看了一阵姒写给我的那封信,最后在第三封回信上也写下了八个字:
“同甘同苦,同心同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