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就听闻秦人穷困,但也只有到了秦军营寨我才知道了他们穷困到何种地步。
嬴开所部大概只有一个师左右的兵力,这一个师才配了二十五乘战车,都停置在寨门附近。我细看了一眼,这二十五乘战车都属于上一次送姒入褒时划给嬴开的那一旅常武军。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那一旅军士,嬴开手中连一乘战车都没有。
“与犬戎交战战车用处不大,倒是被我用来拖运粮草了,那十匹拉车的战马倒是好马,可惜前日交战时竟折损了两匹。”嬴开有意无意地解释了一句。
我看了嬴开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对他说道:“孤想去秦军营帐那边看看,二弟可否引路?”
嬴开闻言虽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大方的答应了。
过了寨前堆积木石的横垣,便可看到一片秦军的营帐。秦军锥状的营帐很是破旧,都打着这一块那一块的毛皮补丁,可即便是这样也是四处灌风,在这冰雪寒天里被吹得不断摇晃,似乎随时都会散架一般。
秦人此时都没有在帐中休息,而是围坐在帐外的篝火旁。见到我们前来,都起了身。
相比还有些毛皮御寒的营帐,秦人的衣裳少得可怜也更是破旧,三四个人同披一件残破的兽皮袍子,把脚和兵器放到篝火旁。大多数秦军是没有鞋子的,他们随便找了块皮子把脚裹上就应付了事了。
“秦人没有盔甲么?”我问向嬴开。
“很少,有些皮袄也是从犬戎那边抢来的。犬戎进攻时不讲什么章法,忽来忽去如盗贼一般。为了抵御戎人突袭,我们秦人便把脚和兵器靠近篝火烤着。”嬴开一边回着话一边摆手示意秦人,让他们都坐回原处。
“真是难为你们了,”我说了一句然后上前打开了篝火上的锅盖,满脸诧异地问道:“秦人就吃这个?”
我本以为锅里会煮着豆贴着饼,却没想到打开锅后就只见到半锅野菜和草根。
嬴开脸微微红了一下,慢慢说道:“这冬日里戎人也少有侵袭,而且西垂多山地难种麦稷,平日吃些野菜便足矣了。倒是让殿下见笑了。”
“二弟,孤怎么会见笑呢,只是看到秦军如此艰难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我说罢便让洪德去把周军粮草分与秦人些,但却被嬴开制止了。
“殿下,无功不受禄。况且秦人性子倔,即便是殿下给的也是不会吃的。”嬴开坦诚且认真地说道。
“好风骨!”洪德在一旁赞了一声,然后对我说道:“殿下,这吃着野菜草根的秦人能抵御那喝奶吃肉的犬戎靠的便是这一身铮铮铁骨,臣弟还请殿下收回成命,不然可就辱了秦人更辱了秦军!”
我重重点了点头,对嬴开施了一礼歉然说道:“二弟,为兄适才失礼了。”
嬴开连忙托起我施礼的手臂,白了洪德一眼又笑着对我说道:“殿下别听三弟胡说,臣弟也只是担心他们吃了好的不习惯,万一坏了肚子,到时哪还有力气与戎人作战啊。”
“你啊,唉......”我抬头看向那一群群围坐在篝火旁等着吃野菜草根且又衣衫褴褛的秦军,长长一叹,久久不语。
嬴开与洪德也顺着我看向了准备开饭的秦军,嬴开眼眶有些微微泛红,洪德则是露出无限的钦佩。
雪下得更大了些,几乎要熄灭那一堆堆篝火,雪花不断盖在了秦军的身上越积越厚,天暗了也就更冷了......
不远处,有一位老秦人缓缓起身,抖落了身上的积雪,拿起锈蚀的铜剑拍打着木盾,自顾自得沉声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他的歌声似乎感染了其他秦军,一个个秦人纷纷坐起,围着篝火同他一起唱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由小变大,由薄弱变得雄浑,直把那被风雪压低的篝火也唱得更旺些。
我听着这歌声入了神,木然地问嬴开:“这是什么歌?”
“秦军的歌,《无衣》。”嬴开很是自豪地答道。
“《无衣》......好一首《无衣》!好一句岂曰无衣啊!”我喃喃说着。
我沉浸在这曲《无衣》中,又看着那些放声高歌的秦军,竟感受到了一种在我周军中从没有过的精神——那便是军魂!
九州华夏遍布着礼乐却难觅军魂,而秦军的出现恰好弥补了华夏在这方面的缺憾!至此,秦军的军魂便也成为了我华夏的军魂!当然,这些都是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的。
待我从那歌声中回过神来,便把大氅解下随手扔给一名侍从,走到临近的篝火旁对嬴开和洪德说道:“二弟三弟,孤今晚便要在这里吃了,如何?”
洪德闻言一愣,看向了嬴开。
嬴开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但当他看见我认真地样子,眼神竟涌动出些许泪花。只见他胡乱抹了一下脸,随即笑着对我说道:“哈哈,殿下之意臣弟怎敢违背?来人,上我们秦人自酿的酒!今日我要与殿下和三弟不醉不归!”
秦军们听到嬴开之言也纷纷起哄。
没想到今日竟也成了秦人难得的开荤之日,嬴开命人把贮藏的肉干拿出一些分发下去,又命人取来了一窖的秦酒。
秦酒,烈!一入喉便把我呛到了!
“哈哈哈哈,殿下,这秦酒滋味如何?”嬴开见我呛到不由大笑道。
“哈哈,秦酒如秦人!好酒!”我自不能示弱,随即又咕咚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角笑着说道。
“殿下,二哥,你俩倒是光顾着说话,怎么把三弟我都忘了?”褒洪德在一旁佯装不满地说道。
“哈哈,哪能忘了你?”我笑了一声拿起酒囊,对嬴开与洪德说道:“来,我们兄弟三人,一起干一囊!”
“干!”嬴开与洪德齐声应道。
喝完秦酒,我夹起锅中的野菜与草根放入嘴中大口嚼着。
它们很硬也很苦,但就着秦酒却有一番别样的滋味。
“殿下,可咽得?”嬴开见我咀嚼了许久于是含笑问道。
我勉强把口中食物咽下,感慨地对嬴开说道:“只愿秦军日后不再食!”
“无妨,过两日臣弟便领殿下去寻个戎人部落,抢他娘的百十只牛羊来,也好让两军将士吃点鲜肉!喝顿肉汤!”嬴开笑着说道。
“好!就这么定了!抢他娘的!”褒洪德也是嗷嗷直叫。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两个喝得东倒西歪却手舞足蹈的兄弟,笑着醉倒在一旁。
今日之后,我明白了宗周礼法中有些只是氏族们装饰门庭的脸面。对于这些饭吃不饱、衣穿不暖却仍需同犬戎战斗的秦人来说,即便是最低级的庶人也有资格享用士卿才能吃到的牛羊!
或许这也是父王安排我来西垂磨炼更深层次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