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昏厥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而我对外面发生的事却一无所知。
躺在病榻上的我也时常反思那日下的命令,也能大概猜到那件事会在外面造成什么样的风波。
不过,有一堵高高的墙隔绝了所有的杂音,那便是我的父王。
记得我悠悠醒转的时候,进入眼帘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满眼血丝的父王,一个是双眼红肿的姒。
当看到我醒来时,父王笑了,姒又哭了。
“湦儿,有褒姒在你身旁守着,为父的心便能安了。”父王只说了这一句便起身回宫了。
姒没有去送父王,只是很本分得拜别。等她再起身,就剩下四目相对,互相长久地凝望着。
“渴......”我打破了沉寂。
姒听了脸一红,急忙取来了水,坐在榻边一口口喂我。那只是普通的温水,但喝在我嘴里却比蜜还甜。
她拿着银匙喂了我三口便不再喂了,看着我还没喝够的表情,“噗嗤”一笑,终于也开了口:“夏医师嘱咐了,殿下醒后水不能多饮。”
我本想点点头表示认可姒的话,却发现全身一丝力气也无,从而才发觉原来自己是趴在榻上的。下巴那里虽有软枕垫着,也仍然感到微微发麻。张张嘴说说话还勉强可为,想动动头部甩甩胳膊却有些难了。怪不得姒被我还要喝水时的样子逗乐了,那样子想必和巢里待哺的幼鸟极为相似。
至于为什么上半身包裹着医布,为什么趴在榻上,我真是不愿意让身体回想起来。
“疼.....”这个字吐得比之前有力多了。
“唉......忍忍吧。”姒看我都疼得出汗了,从旁边又拿来干巾给我轻轻擦着,边擦边柔声说道:“殿下昏了三日,烧了三日,牙咬得死死的,连口水也喂不进去,伤口也只能外敷。还好今早烧退了,那这伤也就好一半了。”
“原来几日便能好,看来伤得还不重。”听到姒这样说,我心里有了数。
可没想到的是,这一趴就趴了三十多天。
......
“哒哒哒......”轻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股熟悉的香风袭来,我便知道是姒回来了。她身上的味道很特别,很像莲花的清香,又有些桂兰的甜馨。
一个月来,姒每日都尽心呵护着我,由于夏季闷热,她专门向夏医师请教了照看的方法,而且更是亲查医典自创了许多让我眼前为之一亮的药膳。背上的伤也在她的精心伺候下好了七八分,虽然我已可以下地,但为防止伤口复裂仍是大多时候趴在榻上。
“今儿又给孤做了什么美味啊?”我笑着抬起头看向坐在榻前的姒,却发现她两手空空,双眼忧郁地看着我。
我见她这般模样便知出了事,连忙问道:“宫里出了什么事?”
“殿下,这件事本不该由姒所说,但如果姒不说殿下定会责怪姒。”姒起身坐到了榻沿,一边察看着背上伤处一边柔声说道:“宫里有相熟的女侍私下和我说,王上今日下了早朝刚回宫就吐了一口鲜血......”
“什么!”我大惊失色刚要起身却被姒急忙止住了。
“殿下,殿下!”姒焦急得说道:“殿下请稍安,夏医师已去诊过了,说是由于一月来王上心忧殿下之伤生了内郁,这口血吐出来反而还好些。”
父王这一月来每日都会看望我,和我聊一些家常的话却从不说朝堂的事,最多就是谈了谈给太傅、褒洪德、嬴开甚至姒赏赐的事。他虽然每次来都会满面笑容,但看到他竟白了一半的头发,我便明白他心中之忧事已多的不能再多。如果因为我的伤让父王病上加病,我真是愧为太子,更无颜做他的儿子。
“哦......呼......”我长长得舒了一口气也不再挣扎起身,而是握着姒的手说:“快跟孤说说,父王因何呕血?”
“详细的那女侍也不得知,只说了似乎有一个什么杜大夫返国了,今日之事多半就是因那个杜大夫引起的。”姒没有抽出被我握住的右手,而是用左手轻轻帮我捋着有些散乱的发。同时关切得检查着我背上伤口是否开裂。
“杜大夫?难道是他回来了?”我沉思了片刻恍然大悟。
“那是何人,怎把王上气得如此严重?”姒疑问道。
“呵,他啊,姓杜名伯,是宗周的大都。前年父王命他去巡察诸侯,没想到这次回来的如此是时候。”我冷笑说着,心里却在盘算:“好你个杜伯,一回来就找孤的麻烦!”
“难道诸侯又生出什么变故不成?”姒也是深知百官之责所以更是诧异了。
我摇头叹了一口气,对姒说道:“唉......哪里是诸侯那边的变故,而是孤这里的变故啊!”
“难道是?”姒也惊觉用一种明知故问的眼神看着我。
“正如你所想,正是相传居那事。”我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杜伯这人常年不在朝堂,每每回来除了向父王禀告巡察之过程,也会讲一些各国的风土人情与奇闻趣事。不过这人却是屡屡针对孤,那白马化狐之事便是从他口中说出,今日又不知得了什么关于孤的传闻禀告了父王,竟把父王气成这样,想来此事也极为重大。”
姒知道我很多事情,都是这月余时间我给她讲的,而为了让父王宽心,我也把白马化狐的真相告知了他。
“这杜伯着实可恨,竟如此迷信谣言,还堂而皇之地奏给了王上!但是他一个大都为何如此针对殿下,王上又为何不治他的罪呢?”姒虽听得明白却更加疑惑了。
“杜伯为父王臣已有二十余年,做事也无大错。只是几个国人传闻而已,父王当然不能因此治罪于他。”我说完又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据太傅说早年母后仍在时,杜伯曾因向诸侯索要贿赂被齐侯告到了父王那里,要不是他那好友左儒求情,这杜伯便被父王免了爵。之所以还能担任大都,是因为他这方面确有过人之处,宗周当时正值用人之际,父王自然不会过于苛责,索性就依了左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那事过去了。”
我说道这里却转换了语气,切齿说道:“没想到这杜伯知恩不图报,把对齐侯的恨转嫁到我母后身上,后来又转到了孤身上!孤这些年饱受谣言攻讦全赖这杜伯一言之祸!哼,等孤伤好定要会会这杜大都!”
“殿下,这等旧事恩怨等你伤好之后再处理也是不迟,姒请殿下释怀以免伤病复重,而且殿下这手能否松开些?”姒这前言让我的心情缓和了些,但这后语却令我有些尴尬,不知觉间她得手都被我捏红了。
“呵呵,”我讪讪一笑而没有彻底松手,更是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来,让孤给姒揉揉,这小手要是被孤捏坏了,谁还做糕点给孤吃啊?”
姒被我说得脸一红,低头笑而不语,任凭我轻揉着她的柔荑。
我盯着她看了许久竟想起了她那日在酒肆里见到吕叔段一家被杀于心不忍的样子,不想让她对我心怀芥蒂,所以缓声说道:“孤那日所下刑令是不是狠毒了些?”
姒摇了摇头,又有些欲言又止的说道:“想害殿下的人本就该杀,只是那些妇人小孩儿也确实可怜了些,而且......”
“而且什么?说吧,这里就你我两人,孤不会怪罪你。”我不担心她说出心里话,却很不愿她不说。
“殿下,姒觉得要取犯人性命一刀便好,可那悬城糜身之刑却有些令人胆寒。”姒抬头看着我小声说着,生怕惹我生气。
我怎会生她的气,叹了口气,对她说到道:“唉......非是孤残暴不仁,实则是当时被那吕叔段一激,心中怒火冲天,才下了那般命令。现在细想,孤竟又中了吕叔段临死一计,如今难免要背一个暴戾太子的名声,同时也了给了那杜伯话柄向父王进谣言。”
“这逾礼叛国之事本就是大罪,殿下虽刑罚深了些,但处置之法也无大错,杜伯即便奏给王上些传言,也应无碍殿下声誉啊?”姒问道。
我看到姒并没有怨怼我的念头心里安然了许多,柔声对她解释:“这便是你有所不知了,周法施之以宽,讲究明德慎刑,即便是针对犯了大罪的国人也极少有孤那屠家之举,更何况是一个大商之家,所以孤伤好之后或许还要面对百官质询,尤其是要面对那个杜伯。”
“唉......”姒长叹一口气又宽慰我道:“殿下,《周易》有云:或跃在渊,无咎。这件事想必殿下也难辞其咎,如今不如先退一步,任凭那杜伯说去就是了。”
听了姒的话我眼前一亮,又想到了父王今日之事更是明白了三分,抚摸着她的手笑道:“得姒一人,胜过千娇百媚;闻姒一言,堪比妙曲仙音啊!孤有你在身边,真是幸甚!”
姒得我夸奖没有露出喜悦之情,反而留下几滴泪来,抽出手起了身,端起案上的托盘背对着我说道:“殿下,今日是夏至,姒去为你做些狗肉来驱驱湿邪。”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她日渐清瘦的背影慢慢消失,才突然想起夏天过后秋天便不远了。
那是我送她入褒的时候,也是迎娶申女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