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告别了令我有些恋眷的监狱,呼吸着自由新鲜的空气,想干点什么,哦,对了,去寻找陈浩杰和张永歌。
裴扬建议我们回老家一趟,因为他着急要回去安慰妻子。这中间,妻子没有电话,长期没有联系。我想也是,因为我传回去的是他的死讯,换了谁心里都不好受。应该及早报个平安。
我又想,裴扬现在是警察,我是一个劳改释放犯,我们是一同出来的,现在一同回去,真不好意思见人。裴扬说这无所谓,但关照我:我和廖乐乐坐牢的事,回家后对谁都不要说,就说在单位上班。裴扬拿出五万块钱,要我交两万给家里,说是打工挣的工资,捎给廖乐乐家里三万。
我被感动了,国家总共也就给他十万元,这等于拿出了一半给我们,真是个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人。
坐完一天一夜的火车,破晓的时候,我们到家了,无论我处在什么状态下,无论离开的时间是长是短,我的心里还是有难以控制的激动,裴扬更不用说,时不时地哼起儿时的小曲。他没穿警服,免得张扬。
清晨的空气特别新鲜,天还没有大亮,进了村,路上还没有行人。我和裴扬先上他家,拐过堰塘角,熟悉的房屋就在眼前,他走走停停,欣赏着家里的变化:道路扩宽了,房子翻新了,篱笆墙也重新修过,他喃喃自语:“孩子他妈在家够辛苦的。”
家里的门还没有开,似乎不知道迎接这位荣归故里的娇子。
裴扬敲了几下门,等了好久,没人开门。他想给妻子一个惊喜,决定从后门进屋。我说:“你别这样,小心吓住她。”裴扬不听,从包里找出许久未用的钥匙,打开熟悉的后门,径直进屋。
我跟着他来到堂屋,宿舍的门半开着,裴扬向里一望,一个男人正搂着他妻子睡觉。两人睡得正香。他脸色大变,没有叫醒这对男女,用手机拍下来这一镜头。然后把大门打开。
我觉得这事好难堪,又不便插言。裴妻怎么可以这样呢?女人比男人还难熬?这事可怕早就有,我上次回来怎么就没有看出蛛丝马迹?
我们在堂屋里坐了好一会,宿舍门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边系裤子,一边揉眼睛问:“找谁呀?孩子那里去了?”他以为是孩子开了大门。
裴扬警觉地审视着这个男人,问:“你是谁?”
男人不解地看了看,反问道:“你们找谁?”
“这是我的家,你在这里干什么?怎么睡在这里?”裴扬有些愤怒。
“这是你的家?嘿嘿,你是哪儿来的诈骗犯?一大清早就敢上门敲诈?”男人也不示弱。
裴扬急了,结巴起来:“你……你给我出去”
“我出去?你赶紧滚,否则,我不客气了!”男人本能地操起一根木棍。
我正要拦阻,另一侧的宿舍门开了,裴扬的儿子出来了。小家伙到底大脑灵活,一瞅,就反应过来了,一下扑过来“爸爸,怎么是你”,又大叫:“妈妈,爸爸回来了。”
裴扬的妻子听见外面叫,一边梳头一边出来,一看裴扬,扔了梳子,拼命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大叫:“快来人哪,他爸爸显灵了,他爸爸显灵了------”
我慌忙追上,拉住他的手说:“什么显灵,你看我不是也在一起吗?”
邻居们听见呼声,都“呼啦”一阵全围过来,一看,真的是裴扬,全都惊呆了,我把裴扬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大伙这才稳住情绪。隔壁的高师傅把我们请到他家里坐,倒了茶,敬了烟,才把家里近半年的情况向我们作了详细地介绍。
原来,自从我把抚恤金交给裴妻以后,邻居、亲戚念叨这一家人可怜,一个家庭没有一个男人支撑怎么行呢?于是一房远亲就给裴妻说了个上门杠子。这男人四十刚出头,比裴扬还小一岁,田里的农活样样精,又勤奋刻苦,对裴妻也好,所以,这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操持的很好,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裴妻显得很尴尬,又把我们请回去。男的骑摩托车买了好多菜,弄了满满一大桌子。
饭后,我把裴扬请到了我家里,我看得出,裴扬的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一变故,如今,阴差阳错,生米煮成熟饭,妻子成了人家的妻子,家成了人家的家,自己变成孤家寡人,叫人怎样面对?真是哭笑不得,人生哪,真是一台戏。
裴扬死而复生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不胫而走,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传的沸沸扬扬,有的说,裴扬根本就没有死,还当了派出所所长;有的说,裴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说什么的都有。下午,我家来了好多乡亲,村里的支部书记、村长和张校长也来到我家,于燕听说裴扬当了警察,成了国家公务员,也跟着来看热闹。
张校长见裴扬穿着笔挺挺的警服,,马上擂了一拳,紧紧抱住说:“老伙计,干得好!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还记得我当初说过这句话吗?”于燕也说:“裴老师变年轻了,还是外面的水土养人哪。”
裴扬说:“哪里哪里,出去的这些人都比我强,数我的情况最糟糕。”
老村长惊讶地问:“哦,这是我们村的光荣,他们几个现在都在干啥?上次,镇里开会,要我们好好宣传你们。”
裴扬指着我说:“他现在是一家合资企业的高管,出入都坐宝马车。”
乡亲们都用羡慕的目光望着我,我发现,妻子不解地看着我,眼睛里透出一种既惊奇又迷茫的光,好像是说,我怎么不知道?原来连我都瞒了?
裴扬揭下帽子,挠了挠头皮。我知道,他在编下一个谎言:“陈浩杰现在是一家文艺团体的骨干,经常到外地演出,一次出场费好几千。至于廖乐乐嘛,人家现在是老板,自艰苦创业以来,我没有去过,只经常通电话,等回去,我一定要去拜访他。
人群里一片“啧啧”之声,廖乐乐妻子脸上光彩焕发,兴奋地拉住我的手,说:“哥,他怎么不来个电话,也好让我们放心,你知道他电话号码吧。”
“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我没有存下,有事都是我开车过去,他那边都是秘书来接我。”我搪塞了一下。
“他还有秘书?是男的还是女的?”廖妻紧盯着问。
“男的、男的,到时候我带你去你就知道了,他给你捎了三万元零花钱。”
“谢谢哥。”廖乐乐妻子欢天喜地,抱着孩子回到人群中,一边逗,一边和别人拉家常,眉飞色舞的样子让我心里很不自在。
在张校长的撺掇下,老村长一定要我陪裴扬去村部“新村宾馆”住,说这是外出务工杰出者的公正待遇,我实在推不脱,加上裴扬又有特殊情况,只好硬着头皮奉陪,只是苦了我妻子,好在他没有怨言。
出门的时候,于燕要我稍等,她赶上来低声对我说:“告诉陈浩杰,就说我好想他,心里时时挂着他,要他给我打电话。我不知道她号码。”
我心想,去年过年的时候,陈浩杰病成那样,你怎么说的?你不是说没办法吗?你给他打过电话没有?你不是说让他听天由命吗?现在又想他了?又挂着他了?什么时候想通的?
沾裴扬的光,刚吃过村里的招待饭,一些熟人、朋友又过来了,有打听情况的,有想跟着我们出去混的,也有凑热闹聊天的,廖乐乐老婆问我和廖乐乐相隔有多远,我随口答道:“很近,我们学校和他只有一墙之隔。”
“你们学校?你在学校做老师?那不是又捡了老本行吗?”
“是呀,你不知道?”
“你不是企业的高管吗?怎么一忽儿成了老师了?”
昨天裴扬是怎么介绍我的?我一下忘记了,只好马上补充说:“是呀,我以前是在学校上班。”
我听见人群里有人在窃窃私语:“一会说是这样,一会又说是那样,是不是在侃大话?”村东头的大嫂瞟了廖乐乐女人一眼,悄悄对一位老太太说:“我听人家背后说,廖乐乐被抓起来了,哪是什么老板?这八成是吹牛的。”
这话也被老太太的孙女儿听见了,孙女儿十一二岁,两个羊角辫一翘,一边跳一边说:“谁说的?谁吹牛?我们昨天在电视上还看见陈老师了,是星光大道,陈老师唱的歌可好听呢。”和她一起玩的小女孩抢着纠正说:“不是不是,是越战越勇,陈老师是银话筒获得者。”
两个小孩的争辩改变了人们的话题,几个老婆婆都说昨晚在电视上看见了陈浩杰,说在打擂台,我不知是真是假,按说是不可能的。眼下,陈浩杰还不具备这种水平吧。要说他现在的具体情况,我还真不了解,进了监狱,联系中断,出了监狱,他又换了号码。可是,小同学说的真真切切,说今晚还有重播,百闻不如一见,那就晚上注意看看吧,难道真还出了稀奇事?
晚上八点,我准时把台调到CCTV3,期待奇迹的出现,可是等了半天,全是广告,根本没有什么重播,我不耐烦地扔下遥控器。这些小朋友、老太太的话不靠谱,这根本不可能,
刚走出没几步,裴扬在门口大喊:“来了,快回来看,快!”
我几个箭步窜回来,果然,越战越勇栏目开始了,第一个选手就是陈浩杰,真的是他,腿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他昂首挺胸,正在演唱一首《故乡之恋》,那气,那情,那浑厚的嗓音与过去那个陈浩杰判若两人,一曲唱完,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七位选手,有男有女,风格各异,韵味各有千秋,多位豪杰走过,无一人打垮擂主,陈浩杰一路过关斩将,守擂成功,最后获得银话筒得主。怪不得于燕缠着我,要我替他传话。
我们沉浸在极度兴奋之中,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也会有这一天,我再一次拨了陈浩杰以前的电话,依然是“该机已停机”的结果。以前在狱中无法和他取得联系,等出来卖了新号码,和他联系不上,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换的号。
乡村的夜晚非常寂静,远方,银白色的月光下是一望无际的水田,田野里闪着荧光,蛙声不断。我们一点睡意也没有,就像初进城市的那个夜晚一样,后来还有过一回,那都是被美好前景的憧憬所搅,而今天却是如释重负的喜悦在脉搏里跳动。裴扬说,干脆出去散步吧,于是,我们穿行的狭窄的水田的土坎上,淌过小河,攀上高坡,我敞开胸脯,贪婪地呼吸着家乡的空气,恨不得大声疾呼。
我问裴扬:“于燕要我带话,去哪里找陈浩杰呢?”
裴扬说:“不用理她,陈浩杰不可能和她破镜重圆的,这几年,他是怎样对待陈浩杰的?感情的创伤太深,况且旁边还有个张永歌在,他们家庭的破裂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说:“那你呢?”
“我的家庭和陈浩杰是两回事,不能怪她,她已经很不容易了,既然已经成了这样,我祝福她,周全她,希望她幸福,日后如果有困难,我还会支持她。”
我佩服裴扬的胸怀,也知道他是强忍着内心的痛说出这番话的,他的妻子何尝不是如此?一夜夫妻百夜恩,夫妻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怎么会没有一丝儿恋想!哪怕裴扬持这种宽宏的态度,她的心里未必就满意?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应该说,最苦恼的人还是她,只怪这场变故不该如此戏剧般地降临。
月亮已经西斜,我们默默地回到宾馆,钻进被褥,和衣而卧。
第二天早上,裴扬走了,默默地走了,没有和我打招呼。
我觉得在监狱的这一年伤了元气,好累好累,我不想走这么早,我想在老家休息一段时候,终日伴随妻儿,偿还欠下的一笔笔情债。
于是,我闭门锁国,每日清茶淡饭,白天,去田园做一些农活,晚上便在灯下记录我这些年在外漂泊的风风雨雨,俨然一位隐者……
这一停歇,两年悄然过去。
忽然有一天,我接到裴扬的电话,说给我找好了工作,公安系统的。我好欣喜,平静的心又泛起了浪花,廖乐乐、陈浩杰、张永歌等人的身影一一在我眼前一一浮现。这两年也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于是,我连夜又登上了开往城市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