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频频回头,看着流离失所的百姓相互扶持,看着士兵肆意妄为……却不能出声,一步一步咬着牙走出聊城,面对散落一地的聊城城墙,安宁惭愧落泪:为了保护自己而遭到灭顶之灾的城池,水深火热的百姓,她怎么能撒手不管,一人逃走?!
倩姨深知她的性情——犯起倔来能拖死九头大水牛,只能无奈地勒住马,直言相劝:“既然生在乱世,就必须斩断一切障碍往前冲,因为一旦我们失败了,被保护在我们身后的人就会遭殃,哪怕他们是无辜的。”
“我明白!”安宁沉默地望着地面,心里明白是一回事,但她的脚却迈不出一步,“如果我们就这么走了,宇文化及会不会失信?会不会更残暴?”
“安宁,人应该善待自己,不去背负那些负担不起的东西。”
“上善若水,善待他人才是最好的善待自己,那些来自心灵的善,终有一天会如同雨露一般滋润到我们,还有更多的人,只有这样,这个国家才会有希望。”
“哎~,我真得说不过你。既然放不下,那我们就回去帮助他们度过难关再走。十天时间!”
“谢谢倩姨。”
“不用,你安心做你想做的事就好,剩下的麻烦事情我来处理。”
“嗯!”安宁重重的点头,泪水肆意地在黄土地上砸出许多泥坑。
“我替你易容。”
“好。”安宁努力忍住泪水,抡起袖子擦干净自己的脸,找到一块石头坐下。
“难得见你这么乖巧。”平时一闻见药水味就彻底跑个没影。
安宁讨好地笑着说了许多好话,倩姨方才解气。
换装成老太婆的安宁立刻扬鞭催马,赶赴聊城医馆。
望着安宁轻快的背影,倩姨挥手挡开面前飞扬的尘土,无奈地叹气,“哪有老太太能骑马跑这么快?真是名副其实的疯婆子。”
没坚持两天,安宁就嫌弃易容术费时费力费钱而坚决不肯再弄,“倩姨,你就饶了我吧!”
“不行!说什么傻话,赶紧过来扮上。”
“您的人皮面具再好,也不可能把我变成真正的老人家,别弄了,一次易容的药膏钱够医馆一个月的开销。”
“说来说去居然是为了钱?老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是为了谁呀!”
“好倩姨,我会小心戴着面纱,绝对不会有人看到我的脸,你放心吧。”
“怎么放心?这里的人你认识几个?”
“我发誓,如果有人看到我的样子,我立刻就跟您走,说话不算数就天打雷劈。”
“好!”
~~~
留在医馆的日子,安宁一心救人,哪怕是半夜里有人来敲门,她也会迅速穿着妥当,再带好万能医药箱跟那人前去诊治病人,免得回来时被倩姨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失礼模样。每一次她都会一边利索地收拾自己一边轻声提醒来人,“嘘~,千万别吵醒倩姨,她类了一天了,让她好好歇会儿。”
若那人不听,她就会说倩姨绝不会让她一个人大半夜的出门,病人要是耽搁到明天恐怕就来不及救治了。几乎所有人都会被她吓住,停下焦急慌乱的脚步、悲伤难过的嚎啕或者急切混乱的倾诉,这样她才能专心检查自己的医药是否齐全。
治病之外,常常有了自己处置不了的事情,安宁便冷面冷声地说:“等倩姨回来再谈这事。”一般人对上她冷冽的眼神都会不由得噤声。但一些精明眼尖的流民,逐渐发现了安宁虽然冷漠恶言,但并不怎么厉害,而且有一副善良的热心肠,所以他们便肆无忌惮地利用这一点逃避责任。而安宁却从来没有多大兴趣去思考这件事情背后的道理,因为她对别人的心思,甚至她自己的内心活动都一无所知。而且在她眼中治病救人才是要紧事,其他都是可以将就的小事。但倩姨却不是一个随意处事的人,她连走路的时候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庄重气派!她能够让一个最不中用而且懒散惯了的流民乞丐使出全力,而且她很快就使难民营一样的医馆出现有条不紊的秩序及尊严,让所有路过此地的人眼前一亮,连声称赞。
经常有重伤的人被送来,张大牛忙不过来的时候,安宁只能独挡一面,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歇下来时已经是掌灯时分,累得半死的她一靠着椅子就开始打盹,连起身回闺房的力气都没有,但倩姨却经常在这时端过来一大盘食物,“忙一天了,把这些吃下去。”
看着盘子里白得和尸体同色的鸡肉,惯例点心——热气腾腾的甜腻甘薯蛋花汤,安宁早已瞌睡得发傻,根本没有任何胃口,而且浑身疲乏双臂酸痛……但在倩姨那绝不通融的脸色迫使下,安宁只能努力地将食物一勺一勺塞进嘴里,勉强自己尽快咽下去,如此才能阻止自己的心声脱口而出:少吃一顿又不会死!
看到盘子和碗里空了,倩姨的脸色才会略微缓和,“早点去休息。”
“我这就去。”本来打算眯一会儿再回房的安宁只能扶着墙壁挣扎起身,准备慢慢地踱步回房间,免得一会儿倩姨看到她在外面睡觉又要唠叨个没完,要是关禁闭就更糟了。
倩姨看着安宁的动作有些心疼,但更多的是担忧,走过去扶着她回房,“我说过多少次要花点时间去观察人,最好能驾驭别人,像训马一样勒住他们,但不要伤了他们的锐气,可以的话,想方设法让他们成为你的动力或者帮手。”
“人能被驾驭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而且人是随时会变的。”安宁淡然一笑,对于她这个帮亲不帮理的人来说,听别人的废话和闲事完全是浪费时间,更是一种心灵折磨,有倩姨一个人陪着她体会这人世间的冷暖就足够了。
一个怕花钱的人,被同乡抬着送来医馆,刚醒来就试图逃走,被发现后开始和倩姨讨价还价,“你看我这身子骨头,能背五十斤苞米,肯定没病,就是累着了,回家休息几天就好。”
“已经四更了,你留在医馆静养一夜,等明早大夫看过了再走”
“不用了不用了,地里还有活,我得赶紧回去。”
“刚才一个乡亲说你家里的人会来,你等他们来了再一起回去”
……
疲惫不堪的安宁被吵醒,细听是自己应付不来的状况,再看一看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挣扎了几下又倒头继续睡,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将她惊醒,安宁随手披上一件衣服跑过去,才发现他的妻子伏在他的身上痛哭,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几文铜钱——卖了五十斤苞米所得的钱,那人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血色,惨白的脸上满是岁月刻下的愁苦,却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承受更多痛苦。
医馆夜里接二连三的有人死去,此起彼伏的恸哭让安宁的心扭成一团,一直以来,她都在拼命地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把心思力气花在救治伤者,而不是挽留死者,但从那一天,她开始想方设法安抚活着的人。
但每一天清晨,她都会早早地去墓地,为新坟里的死者念经超度,祈求他们能安息。茫茫原野,孤坟星罗棋布,安宁身着素白流纹礼服,在坟上轻轻地放上新鲜的野花,退到一旁,用细长白皙的手指握着刻有观音图案的紫檀木念珠开始念诵经文。很多人都说安宁诵经的声音宛如清风流水,能洗去未亡人心中的怨恨痛苦,留下一种希望缓缓升腾的温馨感觉。
每日祭拜之后,安宁才会回医馆帮忙,但她每次都会走不同的路线,顺便摘一些野菜药草。
山中猎户和村民多半认识善心的张大牛和帮手安宁,也愿意将前一天特地从山上带下来的药材赠送给安宁,让她带去医馆救人,实在住的远的人家,会特地将装有药草的竹篮安置好,放在一处离山脚下石碑不远的阴凉灌木丛,一处安宁下山时的必经之地。一旦东西放在那里,便不会有人随意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