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他浮想联翩之际,屋里的蜡烛熄灭了,路劲知道小红菱要出来了,连忙背过身去,装出一副毫无在意的样子,若无其事地仰头望着月亮。
小红菱换上了一件深色的长裤,月光下看不清颜色,上身仍旧是那件棉坎肩,里面穿着一件小薄袄,手里提着换下来的那件沾满血污的长裙。
路劲说道:“咳,你换好衣服了,那走吧,我送你回家。”
小红菱摇了摇头,说道:“不行,我得先去你家一趟。”
路劲不解地问道:“去我家干嘛?”
小红菱说道:“我先去把裙子洗干净了,明天晾好了再拿回去,要不然我妈会发现的。不然你帮我洗,我现在就回家?”
路劲吃百家饭,每到一家必定先帮人家做事,大多都会让他洗衣服,那种饿着肚子,看着别人吃香喝辣,最后忙完累完吃点残羹剩饭的感觉,实在是痛苦的回忆,所以,路劲对洗衣服万分抵触,此刻见到小红菱手中沾满血污的长裙,忙说道:“我才不碰你的衣服呢,那不就等于间接碰你了?”
小红菱也不愿意让路劲帮忙洗自己的衣服,传出去只怕要被别的孩子笑话死,虽然路劲去讨饭时也帮自己洗过衣服,可那和今晚的情形毕竟不同,至于有什么不同,小红菱也说不清。这个年龄的孩子,异性之间十分排斥,连交作业时,若是两个人的作业本叠在一起,都算是间接接触,被其他孩子嘲笑,更何况是贴身的衣服!
月光下,路劲大踏步地走在前面,小红菱提着一件裙子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宛如一个害羞的小媳妇似的,趋着步,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
望着碧空中,一轮圆盘似的月亮,洒下如洗的皎洁月光,路劲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听着村上一个老婆婆教过的歌谣,开口哼了起来:“月姥姥,八丈高;骑白马,带洋刀;洋刀快,切白菜;白菜老,切红袄;红袄红,切紫菱;紫菱紫,切麻籽;麻籽麻,切苦瓜;苦瓜苦,切老虎;老虎一翻眼,一个鼻子两只眼!”
小红菱跟在路劲身后,侧着耳朵仔细聆听着,开始觉得挺好玩,觉得这歌谣像是古书中一种叫做回文的文字游戏,前句和后句恰好咬尾,韵调协调,朗朗上口,可是听到“红袄”“紫菱”,不由得耳朵竖了起来,心里嘀咕道:“我的名字都夹在里面,难不成是他胡编出来编排我的?”
等她听到最后,怒道:“果然是骂我母老虎呢,看我今天不切了你,你别想跑!”
这首歌谣确实是路劲幼时所学,但路劲没想到歌谣里会暗含讥讽小红菱的意味在里面,经小红菱这么一说,倒是也颇应景,心里不由觉得好笑,笑着说道:“原来早有人预见你这只母老虎降世,提前编好这首歌送给你呢!”
小红菱虽然从没听过这首歌谣,但心里明白这种水平的歌谣,凭着路劲肚子里那点墨水怎么可能信手拈来?仅仅让他编几句合折押韵的顺口溜只怕都困难,但是他居心叵测地故意记下这首机缘巧合中对自己暗含褒贬的歌谣,实在可恶,怎么可能放过他?
路劲脚下飞快地狂奔,小红菱在他身后紧追不舍,长长的影子在月光下移动着,就像两只充满了灵性的小兽,灵动地跃动在一泓清冷的月光里。
忽然,小红菱痛叫了一声,静谧的夜色中传出很远的距离。路劲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到身后小红菱痛苦地跌坐在地上,捂着腿,身体颤抖着。
路劲狐疑地问道:“你怎么了?”他一向惯用这种伪装受伤的技巧,尤其是面对身材高出他许多的成年村民时,装作受伤不但可以逃掉一顿殴打,甚至可以趁人不备发动攻击。虽然熟悉他的人往往不为其所动,反而引来更加迅猛的拳头,但他对这一技巧熟稔于心,几乎达到堪为人师的地步,如今小红菱忽然间做出一副受伤的摸样,他心里自然起疑。
然而,傍晚在村口的山坡之上,小红菱确实被妖怪袭击,尤其是她的腿部,难道旧伤复发?路劲心中将信将疑,难以拿捏确定。
小红菱似乎十分痛苦,俨然已经说不出话来,脸蛋儿憋得通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了出来,月光下晶莹可见,不断滚落。双手抱着的左小腿,此刻红光再现,夜色中显得分外耀眼夺目,仿佛一轮坠地的红日一般。
路劲连忙走过去扶住她,焦急地探了探她的左腿,温度明显高出了体温许多,但还没达到烫手的地步,光芒之耀也和傍晚时不可同日而语。就在路劲探手察看之时,红光已经逐渐消褪,在一片月色中,渐渐地消失不见。
路劲轻声问道:“好点了吗?”
小红菱咬着牙,点了点头,声音颤抖着说道:“刚才我……我的腿好像被抽去了筋一样,疼得钻心,现在不疼了,麻木着没有一点知觉……”她闪烁着一双滚动着泪水的乌黑色大眼睛,一脸绝望地说,“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为什么……为什么从下午到现在,我的腿……”
她已经泣不成声,仿佛猜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一样。虽然她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对死亡并没有那么通透的领悟,但是耳濡目染,自然知道那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东西,加上万千生灵对死亡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之感,她心内慌乱,一时间六神无主,在路劲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路劲安慰她道:“别乱想,你不会有事的,今天的事情……都是你看到那些死人,被吓坏了而已,好好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小红菱刚才眼睁睁地看到自己左小腿莹莹地发出红光,自然知道不会没事,如果真没事的话,那红光和真切的不能再真的疼痛难道是幻觉吗?她潜意识里不能说服自己,但听了路劲的安慰,心里还是稍微平静了许多。
路劲抱起她,说道:“你把裙子扔在我家吧,等我洗干净给你送过去。现在,我先送你回家吧。”她略微挣扎了一下,可是左腿麻木地仿佛失去了感觉一样,压根动弹不得,只好任由他抱在怀里,黑夜中还是感觉脸颊微微发热。
来到小红菱家门外,小红菱递给路劲一串钥匙。
路劲放下小红菱,双臂用力太久,有阵拉伤一般的微痛,双肩更是坠痛,可他似乎毫无感觉。一路来,小红菱穿着从王寡妇家里借来的衣服,浓浓的女人香气从怀里阵阵袭来,他只觉一阵心神荡漾,那是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尤其是看到一向蛮横的小红菱乖巧地埋头在自己的胸口,月光照着她那雪白的肌肤,心中更是难以自已,只想低头抱着她亲一亲……
路劲平复了一下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发现院门上还有一个小门,小门和大门的两把钥匙都锁在院外,他并未多留心,拿起钥匙试了两下,试开了小门,推开小门,轻手轻脚地往院子里探看了一眼,月光下一张露天放着的桌椅和许多农家农具,像是一张素描下的静物一样,没有一点动静和异常。
路劲习惯性地刚要再次伸手去抱小红菱,小红菱拍了一下他的手,轻声地说道:“我可以走啦,不用你抱了。”她缓缓地挪动着走进了院子,路劲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失落,但他不懂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路劲不由得跟着她进了院子,小红菱回头奇怪地说道:“你进我家干什么?”语气神情间,她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霸道模样。
路劲也不知道说什么,一时诘住,呆站在院里。
小红菱一笑,说道:“我知道了,你个馋猫是不是又饿了?哼,在这等着吧,我给你拿点吃的去。”
她不敢惊动早已熟睡的母亲,蹑手蹑脚地推门进了东厢房,那里正是厨房,农村家家用烧柴火的土灶,占据了半间屋子大小。旁边立着一只大橱柜,里面除了放置碗筷,还储备一些馒头和剩菜。
小红菱打开橱柜,皱了皱眉头,里面都是些发硬的馒头和残羹剩饭,她打开抽屉,发现里面的一袋火腿肠,尚未开封,她心里盘算着偷拿走,万一母亲发现了会不会打自己一顿?她心跳不禁加速,仿佛母亲的狮子吼已经响在耳边。
略微迟疑,小红菱揪起那袋火腿肠,来到院子里,递给路劲,看到路劲伸手来拿,她不好意思地连忙撒手,生怕被他摸到了手,虽然没人看见,可总觉得会被人嘲笑一样,不敢碰到他的手。
路劲拿着那袋火腿肠,好奇地问:“全给我吃?”
小红菱说道:“是啊,不然呢?”
路劲问道:“那你妈呢?不怕她骂你一顿?”
小红菱说道:“我妈要是知道了,我就说是被我家狗狗叼走了,偷吃掉了,反正她又捉不到证据……”
路劲说道:“原来你拐着弯编排我呢!”
小红菱本是无心之言,脱口而出,不料路劲躺枪了,格格笑道:“你活该,谁让你刚才编着词嘲笑我呢!”
正在此刻,门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布鞋的鞋底擦过土路的声响,一声声在静夜中分外具有穿透力。
小红菱满脸吃惊,压低声音说道:“快去关门,不然被人从门外看到咱俩在一起就坏了!”
路劲心中也有几分惊讶,这么晚了会是谁从这儿路过呢?村长家位于村子最东头,再往东就是拉纳的矿场,矿场的人从东头有大路通往外面一般不从村里路过,其他村民一般也不会从这儿路过。
他心中惊疑不定,趁着关门之际,从细缝中往外看了一眼,借着明亮的月光,惊奇地看到来人正往小红菱家走来,而那身形和脸的轮廓,居然正是小红菱的母亲!
小红菱知晓后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刚要钻进屋里装做睡觉,忽然想到路劲这么个大活人放在院子里可怎么办?她心下着急,听到门外已经响起开门的声音,连忙伸手拉着路劲冲进了屋子。
路劲的惊慌程度丝毫不亚于小红菱,这个时间段出现在村长老婆家里,更何况还和她的宝贝闺女呆在一起,本来就和她仇深似海,加上她性如烈火,虽然今晚不知什么原由性情大改,变得温柔起来,还留着自己在她家里吃了顿饱饭,但是这样子岂不是更加可怕?所谓人一旦性情大变,都是受了什么大刺激,这个时候碰到她,只怕自己小命悬了!
小红菱进了屋子,小白狗听到主人进了门,欢快地跑过来迎接,转眼见到跟在她身后的路劲,又汪汪地叫唤了起来。
路劲叫苦不迭,连忙撕开火腿肠扔给它一根,这才安抚了小白狗不再狂吠。两人一溜烟儿地冲进了小红菱的卧室,进了卧室,小红菱连衣服都不脱,麻利地甩掉两只棉鞋,闪身钻进了被窝。
路劲楞了一下,心想我藏哪里?只见小红菱的卧室并不小,但摆设简单,一张书桌加上一张床,两只椅子,仅此而已。听着屋外逼近的脚步声,他心急之下,掀开小红菱的被子要钻进去,小红菱探出脑袋,一本正经地瞪着他说:“你敢进来我就掐死你!”
路劲怒道:“那你妈进来看到我不也得打死我!”
小红菱说道:“你不会再找个地方躲?”
路劲环视四周,说道:“连个柜子都没有,我躲个鬼啊!”
小红菱说道:“你躲床底下不就好了?”
路劲看着冰凉的地板,又看了看暖和的被窝,还有那个横眉冷对的姑娘,无奈地钻进床底。双手碰到冰冷的瓷砖,一下子仿佛热气全被吸走了,双手变得冰冷到几乎麻木。
床上飞下一件物什,路劲捡起来,黑暗中感觉到是一件厚厚的毯子,柔和温暖,散发出一阵女孩特有的体香,清新而自然。
路劲不愿把它垫在身体下面,因为床底下多少有些灰尘,他担心垫到上面不免弄脏了这件毯子。小红菱轻声地说道:“你不用怕脏,垫着吧,不然冻死你我以后还怎么敢睡这张床?”
脚步声已经进了屋子,小红菱连忙闭嘴,不再说话,路劲抱着毯子,听着清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更加不敢动弹,更别说让他这个时候垫毯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