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历二年,天下不平。
今日的日子吴寻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他对时间一向没什么敏感度,透过如被秋水洗出来的苍白色天空,有一股冷风袭来。
吴寻被这冷风吹得浑身一抖,这下他才想起,原来已经快要到冬天了。
冬天对于他而言可有可无,谈不上什么好时节倒也不算坏,冬天在塞外常常有大雪满天的奇景可观,那可不是普通的雪花飘飘,而是整个天空基本上没有一点间隙地全被大雪铺上去了,呛得人接不过气。冬天鹿归林,兔隐穴,用一般的法子可没办法捉它们出来,西边的野物精得很,那些南方娇滴滴的猎人吹起来都是虎狼不惧,但一到这冬天的西边来,估计连只松鼠都不一定抓得到。
他按过去几年来习惯的方法,用树皮草茎结成一张简陋的网子,多做了几个,扎紧丢到兔子窝旁边,只露出口子对准窝里,然后自己跑到一旁对着窝外面的树啊土包啊踹上两脚,果不其然,只听到里面一阵骚动,然后蹦出一只兔子,一头扎进外面的网子里,顿时被收拢在里面怎么也出不来了。
俗话说的好,狡兔三窟。吴寻虽然看上去只是个野孩子,又黑又矮的,但很小的时候也是读过一些书的。他脑袋灵活,记性甚好,一些书记到脑子里便再也不会忘记了。
兔子听到外面有响肯定就会从响声另外的路出去,一下子就掉到了人的陷阱里,正是畜生虽有万般能耐,但无思索能力和变化性,只要套路被抓,一下子就没了用处。
吴寻提起网子,把兔子的耳朵抓着拉出来,本来他还想再抓两只,但因为肚子饿得厉害,还是决定先回去吃了这只再说。在这荒山野土且又是寒冬将至的时候,不可贪功,有吃的便先吃了,暂时填饱了肚子才有精力去再一轮寻食。
走到差不多快到他自己搭的小房子时,吴寻突然感觉有些不对,他久居荒野,对凶猛的野兽早有感应。照理说自己屋子这周遭都是空地,而且还有自己常来累月下来布置的陷阱荆棘,上面都有标示,若是有人来一定看得到,也就避得过,可野兽看到了也一定会踏进去,那么多狠辣的东西,莫说是野狼,就算是庞大的狮子来了也能扎它个透心凉。
可今日,已经有生物进了自己的房子周围,这气息又不像人,如此野性,是野物?但野物是如何进得去的?
吴寻满心疑惑,快步走了过去,翻上颗树,尽量保持着无声无息。
他找了个隐蔽点的地方,探出头,这一看不打紧,差点让他整个人手脚一松掉了下去!
那哪里是什么野物啊,那根本是一条地龙。
那地龙生得与传说中的龙族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它双翼生来并不会飞,起到的更多是攻击的作用,八足落地,满身黑色的鳞片光芒闪闪,一双眼珠子寒光万丈,显得极为嚇人。
地龙虽说天下各地有不少,但大部分都被强大的修行者抓去给各国军队提供龙骑兵去了,极少会出现在这些恶土穷山中。
吴寻平时哪里见到过如此可怕的生物,顿时被吓得不轻,所幸他在这种情况下生活惯了,很快将抖得不停的心绪平复下来,趴在树上,尽管汗流浃背也一动都不敢动。
那地龙在吴寻屋边上转了两圈,往里拱了拱头,然后又往四下望了望,没什么收获,正要走,只见半空中清风摇曳,一道白光闪过。
半空中莫名多出了一道人影,待那白光消失,吴寻方才看到,那人影竟是一身穿青色道服,却没有束发,任凭头发散下来的道人。道人手中有剑,望着地下拼命逃走的地龙,轻笑道:“孽畜,跑出来行凶不思回去,还想跑到天涯海角去么?”
道人袖子一挥,剑光似一道平地闪电,劈在那地龙眼前,震起一地碎土裂叶。
地龙八足瘫软在地上,整个头趴着,一动不动,像是在求饶,那道人缓步走来,手一挥,手里不知多了个什么,将那地龙一下就给收了进去。
吴寻趴在树上看了这么久,处境比那地龙还糟糕,他无法判断这道人是敌是友,生怕自己一露头就被那神仙化身一样的剑削掉了头,一直保持一个姿势,浑身力道将竭,正是支撑不住,却见地龙被收,心下一松,手脚顿时就再也用不上力,摔在了地上。
那道人收剑,正欲飞走,听到地上有声音,回头喝道:“何人在此?”
话音未落,身形已然到了吴寻面前。
道人一见吴寻,顿时笑道:“我还道是鞑子的密探呢,原来只是一小孩儿。”
吴寻见他并没有什么杀气,问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道人淡淡一笑,心想果然只是小孩子家,判断力还只停留在了这个年龄上,对于世界上的人也只有好人和坏人两种区分。
道人突然心下一动,不管吴寻的问题,反问道:“小孩儿,刚刚我见到这孽畜旁边的小屋子,莫非是你的地盘?”
吴寻听不懂什么地盘的意思,只是回答:“那小屋子是我家,我看到那只龙甚是吓人,只好避让开,却没想到你会来。”
道人面色一愣,随之道:“小孩儿,还真有些意思,现在天下还有几个人敢以‘你’称呼我呢,嘿,小孩儿,你一个人住这等房屋,不会感到气闷,不会感到无助么?”
吴寻答道:“我五岁一家人就没了,自己也差点死掉,幸好命大漂流到这里,便暂时住下了,天天过得也不错。”
道人问道:“我观你才十一二岁的年纪便可独在如此环境生存,又知晓人间语言,懂得世间道理,当真不易。我三十年无弟子无亲人,今日想让你拜我为师,你意下如何?”
吴寻摇头,说道:“不必了,我一个人生活习惯了,到哪儿去都适应不过来了,就这样过完一生倒也不错,你要找徒弟可别找我。”
谁知他一番发乎本心之言,在这道人耳里听来却是另一番意思,另外一种意义了。
道人大笑道:“我本以为我已是一洒脱之人,不拘泥世事,今日发觉竟不如一孩童,愧哉,愧哉!”
他又道:“小孩儿,不妨这样,我这里有金银珠宝,有官爵土地,你要什么,等你成人,我便将其送给你。”
吴寻道:“在这里金银又买不到东西,珠宝又无人欣赏,官爵又指挥不到下属,土地到处都有,无需赠送。”
道人一摇手,道:“也对,我忘了这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了,那不如我送你几本书,你闲来读读也好。”
吴寻想了想,点头道:“这样倒也不错。”
道人笑道:“那一言为定,你好好呆在这儿到十六岁,我过几日会遣一只白鹤送你一本书,你当好好阅读,不可怠慢,白鹤不走,等你读完写下你的心得再将书给它,它自会回来送下一本你。”
吴寻此时日日也是无聊多于忙碌,也没多想,道:“好。”
道人一招手,将他手上之剑递给吴寻,道:“你生活环境甚是险恶,这剑虽然不算趁手,但还是有几分威能,你拿去防身也好。”
吴寻接过来,看了一眼,便还给道人,道:“这剑的确很好,但对我没太大用处,我需要刀。”
道人问道:“刀?刀在很多修行门派里都是很少有人会用的,剑乃正宗,为何不取?”
吴寻摸了摸头,答道:“我可不懂什么正宗不正宗的,我只知道剑不好用来劈肉去骨,还是刀好用,一下就弄得开。”
道人笑了笑,说道:“有些意思。”
他将剑收回,道:“刀,我这里没什么好刀,现在送些废铜烂铁不如不送,你先专心读书,等我取到好刀再送给你。”
吴寻说道:“别那么麻烦,其实也无所谓的。”
道人摇头道:“一事成则须无一处损,岂能无所谓?”
他一步踏出,整个人瞬间化成了一道白光,消失于茫茫天地间。
吴寻惊叹至极,默默想道,这样的神仙人物要送自己书,书籍一定不俗,自己得专心研读,以后说不定也能练成他那样的神功。
他说做就做,先外出摘了一下午的野果,摘了一大袋子,这里的野果水分充足,不缺干渴,果子也大,吃几个就管饱。
吴寻将野果都放回家中,安心洗了个脸,睡了下去。
第二天,他按时起身,洗漱完毕,吃了两个果子,坐在门口在朝霞。
朝霞很美。
像一团火。
火里飞来了一只白鹤。
吴寻昨天听道人说会用白鹤运书,而且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却没想到白鹤来得这样早,道人心中这般心急。吴寻一点儿也不知道道人在心急什么,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意思,但就像道人昨日说的一样,这事的确有些意思。
白鹤足下真的抓着一卷书。
白鹤落下,书也落下。
吴寻视若珍宝般上前去捡起书,拍了拍灰,看见封面上印着四个大字,《黄庭道经》。
他一看就明白了过来,这书大概就是那道人的修行书籍了吧,道家修行乃是天底下有数的大宗,里面的书籍更是有市无价,这些事情他很小就听街坊们提起,自然是记得。
此时白鹤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懒懒地倚在一旁晒太阳。
而吴寻早已翻开书进了屋子细读去了,也没管几个散落在地上的野果,被朝阳照得通红通红,仿佛初秋熟透。
吴寻读书很慢,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读过书了,读起来自然细嚼慢咽,生怕漏了一点。
他从白鹤足中还拿到了一支笔。
墨用一个小袋子装起来,固定就那么多,只能写那么多字。
吴寻看得明白,这是道人让他写得精辟些。
他微笑,捧书读,不停读。
……
这一读,便是无数个昼夜,无数个日月,小屋已经摇摇晃晃,野果也早已吃完又摘,摘完又吃。
吴寻读了整整五年书。
道人送了整整五年书。
这五年里,他读遍了天底下几乎存在的所有书籍,从修行到宗教,从先贤到杂章,无所不包,无所不容,而更多的,则是各种各样的刀法讲解以及各门派的传世刀功。想来是那道人知道他喜欢刀,只是暂时找不到好刀,只好先让他学会刀法。
吴寻也是一直在学。
他读了五年书。
他便学了五年刀。
他一把木刀用了五年。
他在这五年里学会了束发。
也学会了一刀杀死数尺外的野物。
他学会了泡野果皮洗脸洗澡将自己的皮肤保养得不是那么又黑又粗糙。
他已长大。
十六岁的人,已经不再是小孩儿,而是少年了。
吴寻十六岁当天,道人的白鹤来,没有送来书,而是送来了一封信。
道人从未给他寄过信,也许是不需要,也许是没必要。
信从道人来。
信中要他行。
行路。
不再行数步。
而是行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