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浈江城阴晴不定,仿佛是演绎着茅屋中每个人的心理波动。
几人在晏松笠脸上不难看出,此刻屠清所受的伤势很严重,甚至连大名鼎鼎的医丐都面露苦色。
能有命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这或许还要感谢九泉之下的胡老仙,如果没有常年挑水劈柴练出的精壮体格,在这一刀之下,恐怕都坚持不到这里。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屠清脸色愈发苍白,却每个人都无能为力,这感觉实在不好受。
“晏师,我这小兄弟,还有救么?”
远处沉默良久的栾八爷此刻终于开口了,话语中再没有以往油腻刻薄的韵味,反而平添了几分悲伤与愤怒。
这场闹剧,原本就该是他栾富的劫数,却想不到会以这样的结尾草草收场,甚至还导致屠清至今重伤不醒。
江湖重义。
下九流出身的栾八爷自然也是性情中人,他甚至无法面对石床上这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晏松笠紧闭的双眼没有睁开,依然用手指感应着轻微的脉搏,良久之后,从他的嘴里幽幽嘟囔出几个字。
“不好救,但能救。”
简短的六个字,却让昏暗茅屋中的所有人精神一振,盖因为眼前这人乃是十三州最顶尖的医者,他敢打包票能救活屠清。
君丹瑶紧咬嘴唇的贝齿终于放松下来,美眸看着昏迷的屠清久久不能言语,但也终于松了口气。
醉鬼,我就知道你不会死这么早,祸害遗千年嘛。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了“不好救”三个字,除了医丐晏松笠,作为顶尖医者,也只有他明白屠清到底有多难救。
而这点,直到栾富接过药方的时候才深有体会………这绝对堪称千金方,用这些药还不能吧屠清救活,那才有鬼了!
野参王,紫灵芝,大独活,锦头雪莲,赤首乌,林林总总一共有十几种药材不说,还都是极为稀缺的猛药。
其中的药材,恐怕任意拿出一种,都足以把成年汉子活活补死。
果然是医丐的作风,把十几种霸道的猛药糅合成治病救人的奇药,也只有此人能做到了。
栾八爷与老猴爷即刻动身抓药,凭两人的财力以及人脉,别说是些许药材,即便是再稀罕的玩意,想弄到手也是轻而易举。
姑且放下这边不讲,再说回浈江府衙。
就在陈膳离开后不久,此处又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而这两人正是被反客为主的金鸡嗓薛天诚,以及阴秀才赵庚骁。
十几年来,富贵驿与浈江府衙来往不断,这也正是北四州掘爷都聚集在这里的原因。
东城围剿失利,两位主事最先想到的就是巡令魏正和,因为在他们心中,浈江府衙就是为权贵遮风挡雨的保护伞。
只不过今天他们却找错了时机。
阴秀才赵庚骁跨进府衙大门的时候,就已经明显感受到了今天与往日的不同,有种说不出的阴郁。
任他如何攻于算计,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两位与他们同流合污十余年的贪官,竟还胸怀黎民百姓。
场中十几名衙役都在思考所谓的是非曲直,没注意到门外的动静,唯有个年青的刀笔小吏,擦汗的功夫看见了富贵驿二人。
那刀笔小吏伸手推了推周彦臣,轻声提醒道:“大人,薛爷和赵爷来了。”
两位为民贪脏的清官心里很乱,由其是面对柯捕头那落寞的背影,还有义匪陈膳近乎哀嚎的指责。
扪心自问,他们真的能问心无愧么?
突兀之间听到刀笔吏的提醒,还不等周彦臣发话,魏正和已经怒了,虎爪般的大手猛的拍在公案上,两眼瞪的如同怒狮。
“左右!将这两人给我押下去,即刻开刀问斩!”
魏正和将所有的怒火与委屈全都汇聚在这吼声当中,只将在场每个人都震得头皮发麻。
他打心眼里感到后悔。
如果刚到浈江,自己就把这群为富不仁的王八蛋全都砍了,如今哪会惹出这么多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冤死那么多的无辜百姓?
越想越气,越气越怒!
最后竟指着赵庚骁的鼻子骂了起来。
“你们这群王八蛋,靠挖坟掘墓赚来的黑钱至少能比过大半个国库!竟至今不知悔改,仍要去盗聂剑棠的大墓,你们这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死有余辜!”
随着嘴里不停的呵斥,魏正和恍惚感觉自己重新获得了生命,与这浑浑噩噩的十几年不同。
仿佛是那个曾在边境为国家信念抛头颅洒热血的折冲校尉又活了过来!
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啊。
魏正和脑中又回想起了当初的某个伟岸身影,那曾与无数兵甲共患难的镇东将军,在他弥留之际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正气凛然,无愧于天地也!”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谁能想到这番话是从十年贪官魏正和口中说出的,直到现在,薛天诚与赵庚骁都有些难以置信。
这人还是那个收钱办事的魏巡令么?怎么回事?
十几名衙役并没给两人思考的时间,顿时一拥而上,用铁链将这两位曾呼风唤雨的富贵驿主事牢牢捆住。
赵庚骁心思缜密,脑中不断闪现着十年来所有的画面,这关乎到他的生死。
峯州阴秀才之名绝非夸大,事实证明此人的确是个人物,在如此场合,赵庚骁依旧能沉得住气,并说出番救活两人性命的话。
“呵呵,当真可笑,魏正和我且问你,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口若悬河的训斥我们?难道你就从没愧对过你那可怜且卑贱的良心吗?比如勾栏里的那个傻婊子!”
既然已经撕破了面皮,就没有必要继续虚伪下去了,赵庚骁言辞之中竟然带着讥讽,而且是直截了当,诛心的讥讽。
霎那间巡令魏正和如遭雷击,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如精铁般坚硬的右手时不时握紧,又无力的松开,额头竟然渗出点点汗水。
生死关头,赵庚骁明显抓住了这位巡令大人的命脉。
“看起来你还记得,那女人被你亲手用刀穿过心脏,巡令大人,你是看着她断气的对吧?如此你还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吗?”
魏正和,曾亲手杀了爱他,且他也深爱着的女人。
那是个残酷的巧合,让巡令大人懊悔至今的巧合,整十年中没有任何人敢提这件事,直到今天才被提起。
仿佛是整个世界在塌陷,魏正和想拒绝这个事实,却在这乱麻当中徘徊,仿佛是个偷东西被发现的乞丐。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声音发颤,这虎背熊腰的朝廷命官此刻整个人畏畏缩缩,心底尽是惊恐,看起来十分可笑。
阴秀才赵庚骁知道自己赌对了,或许在刚才那个瞬间,魏巡令还有机会找回遗失的信念,但这个时候,就注定沦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