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来说,魏正和与周彦臣虽说贪赃枉法数十年,却也算不得什么恶人,严格意义上讲,他们还算是浈江百姓的救星。
对待奸佞之徒,老捕头自然可以做到铁面无私,杀伐果断,但如今他却沉默了。
谁又能为这两名兢兢业业,忧国忧民的十年贪官盖章定论呢?
是恶人?
明显谈不上,如果没有这两位大贪官苦苦支撑,又有谁能为浈江城数十万食不果腹的百姓负责?
是善人?
这个评价也有失公允,近些年在狱中冤死的,误判重刑的,数以百计,又有谁能为这些被剥夺的人生买单?
种种因果围绕成个怪圈,搞得柯老捕头已经难以对这件事做出公正的审判了。
但在这个时候,沉默了半晌的陈膳终于开口了,他脸色阴沉,似乎又带着几丝嘲讽,幽幽吐出句话。
“好个大义凛然的魏巡令,但你们难道没听过,法不容情么?”
与在场众人不同,陈膳是制定规则的人,而其他人算上老捕头柯镇江,都是执行规则的人,两者观念不同。
治国如烹鲜,律法便是铁规,由上至下井然有序,其中哪道工序出了问题,也决不能由其他工序弥补。
尽管魏正和与周彦臣将浈江城治理的蒸蒸日上,可也注定要承受异法带来的动荡,比如此次的荒山大案。
当年铁血捕头陈孜云曾说过:“为官一任,理当司其位,谋其职,恪守本分,忠义其心。”
正因为这种近乎固执的规则感,才使得功勋卓著的铁血捕头冤死狱中。
但直至今日众人才发现,只要朝堂天子清明,那么治国凭的就不是聪明人,而是那些支持律法近乎固执的人。
陈膳说的丝毫不差。
贞启七年高石喈叛乱,直到大夏扫平叛军,重新将失地纳入版图,三年多的时间就将枭州打造成个人间炼狱。
虽说之后历经了近五十年的治理,却依然见不到半点成效,只因为赈灾救贫这块肥肉实在太吸引人。
以至于枭州任上,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忙着架火生炉,却间接斩断了数百万百姓的活路。
没有官府拨款,魏巡令与周府令也只好用这个方法曲线救国,但自始至终却从未想过上京启奏。
看似正大光明,可在陈膳的眼里,篡法就是异权,若是在他公义寨中有人胆敢违背法令,那就是立斩不饶。
这番话掷地有声,原本为民贪脏,问心无愧的两位清官大人,也终于面带羞愧的低下了头。
老捕头柯镇江原本结实的身板此刻却显得虚浮,有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
他呆站在那里,踌躇了片刻,两眼间竞有无数个画面闪过,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缓缓抬头说道。
“柯某如今年事已高,况且旧病复发,捕头一职实在力不从心,今日且容柯某请辞,若有缘,日后与诸君江湖再见。”
言罢,柯镇江扭头毅然迈开苍老的步伐,似乎对这公堂再没有丝毫的留恋,但暗地里,眼圈却已经有些微红。
呵呵,想不到我这混浊的老眼睛,十年后竟然又进了沙子,我还以为再不会有了呢,真是讽刺啊。
孤寂的身影在光芒映照下扯出个长长的影子,略显凄苦,又有些悲凉,或许只有这残缺的落幕,才是老捕头最美好的终点。
浈江城十年捕头,本以为自己呕心沥血守护的是公理与正义,如今才发现,被蒙蔽的所作所为与信念背道而驰。
如果坚守的东西已经扭曲了,那继续坚持就只能是对美好事物的亵渎,也包括对正义的那份崇敬。
望着这个背影,魏正和若有所思,似乎有什么难以言表的东西在翻涌,半晌之后只是朝着空荡荡的公堂大门躬身一拜。
在单纯的某个命题中,善与恶绝对是水火不容的两个对立面,没有灰色的存在。
而这小小的浈江城中,没有善人,只有些过失衍生的伪善,比如巡令魏正和,比如府令周彦臣。
至于老捕头柯镇江,在单纯论调上来说也是恶。
正应了古人的那句话,法不容情,即便是心善行恶,最终得到的结果也只能是恶果。
公堂之上久久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心头都仿佛是压了块巨石,即便是义匪陈膳,此刻也难以置身事外。
如果说当年铁血捕头陈孜云是为救浈江数十万百姓才冤死狱中,那么如今的栾富又该如何?换了自己又该如何?
千丝万缕的思绪涌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陈膳甚至思考过无数种可能,又推翻了无数次。
但无论是哪种推演,他都无法确定陈孜云的死,到底要归结于哪个人的身上。
这种感觉叫做头痛欲裂,陈膳终于忍受不住了,数十年的仇恨难以宣泄,终于在此刻爆发了!
素来风趣潇洒的义匪陈膳,此刻猛的怒瞪双眼,整个人散发出浓重的煞气,连肌肉上的青筋都眼看着凸了起来。
他顿时仰天怒吼:“罢了,罢了!甚么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了便是,谁对谁错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
脚尖在府衙的地面点击,轻微的碎裂声响起,陈膳已经窜出了公堂大门,周彦臣只一眨眼,就再也看不见他的踪影了。
两人从未想过如今的结果,十年前篡法孕育的仇恨竟能如此浓重。
可即便是亲眼目睹了这些惨剧,他们又能如何?难道真能由两个九品官职肃清整个枭州官场吗?
明显不可能。
甚至情势不会有丝毫的改变,毕竟他们都不是陈孜云,没有担当改革者的勇气。
姑且放下两位纠结的清官不谈,画面再转到浈江华阳门边的破旧茅屋当中。
昏暗间隐约能看清楚五个人的轮廓,其中就包括重伤垂危,正躺在石床上的屠清。
“浈江城中竟然有内劲高手,这可真是匪夷所思,话说回来,这小子挨如此高手一刀,竟然没死,也算是奇迹了。”
脏乱的地上,盘腿坐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用破布拼成的衣服上满是油渍,这人左手抓着个肥嫩的鸡腿,右手则轻搭在屠清的手腕上。
而此人正是鼎鼎大名的医丐晏松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