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源醒了过来,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酸软无力。他扶住床沿坐起身子,只觉得又是一阵炫晕。他勉强得起身,一站到地上,首先感到的是干渴。他便晃悠悠的去桌上找水喝,眼角余光中看见桌边地上躺着一个人。他揉了揉眼睛,想集中精神看是谁,换来的却是又一阵头晕。
“小吉,你在我身边吗?”寇源心里想着,下意识去扶住桌子,只是眼晕无法看清距离,一手抓空,幸亏后手扶住桌角,只是身子偏在桌子外面,脸便正对准了那躺在地面上的人!
此时双目聚神,能看清了:只见那地上躺着的,正是口鼻和眼角流血、一脸惨痛表情的张姨娘!
寇源大吃一惊,开始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越想头越痛。他坐在椅子上猛摇了几下头,终于清醒了一些,然后,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起身向外走去。
白鹤村是一个大村,琮于边找边问了许久,才找到了王阿修家,在村子东头边上。
之前与村中老人聊天得知,当年在妖树上吊死的阿月姑娘的家就在邻壁,若想打听关于她的事情,可以问一下王阿修。
看着眼前用石头垒得高低不齐的围墙,明显感觉这户人家的境况不如先前所遇的村民。据琮于一路走来发现,村中富裕人家多集中在村子西侧,越往东则穷户越多,能从门户、院落和围墙上看出落差。
琮于敲了几下院门,片刻后有一个中年人开了门,一副庄稼汉的模样,一看琮于这身打扮,有些意外,问:“道长你找谁。”
“施主可是王阿修?”
“是咧,道长有事找我?”
“在下其实不找你,找的是一个十八年前的有缘人,名叫阿月的姑娘--------呵呵,当年的姑娘,现如今得有三十五六岁了吧。”
“------,道长你找错地方了,她不在了。”
“她搬去哪里了?”
“她去的那地方你没法找-----阴间,你能去吗?”
琮于故意道:“施主何必戏耍我这道门中人,我是一路打听来的,乡亲说她家就住这附近。”
“她家?喏,这就是她家。”王阿修指着旁边那些破烂不堪的院墙和茅屋,所谓茅屋,早已经塌了,而院墙只还剩一圈东倒西歪的石块,被人胡乱垒了一下,里面已经养上了十几只鸡。王阿修带着戏谑的腔调说:“现在是我家的鸡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阿修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又问:“你个道士,和她有什么缘?”
见他不肯轻易说实话,琮于微笑道:“实不相瞒,在下的大师姐,正是阿月的替身。这事说来话长,十八年前,我不过是个小孩,我师姐也只有十三四岁,彼时都在弁山飞云观里做道童。有一天一个姑娘来观中烧香求签,我记得清楚,她始终一副忐忑不安的神情。她抽完签后,紧闭着眼睛不敢看,过了半天才睁开眼睛,那也不敢直接看,而是将签子贴在胸口,拿到隔壁请我师傅给她解签。我师傅看了签子,又看了看她,问她是不是正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却又犹豫不决。她重重的点了点头,却不愿意说是什么事,只是问师傅这件事要不要做。
师傅长叹了口气,说,‘事已至此,无论我怎么说,你都还是会去做的,又何必听别人意见!’
师傅这一说,那姑娘就大哭起来,哭得很是伤心,喋喋不休的,说自己命苦,被逼无奈才行此下策。就在此时,我进去给师傅送茶,师傅竟指着我,叫那姑娘记住我模样,说将来十八年后,我会还她公道,助她申冤--------只是彼时我还不明白此话是何意。
我师傅见她可怜,彼时天色又晚了,便留她在观中住一晚--------呃,你别多想,我师傅是道姑,我彼时还小,暂由她抚养,后来我长大了就被她送到她师兄观里去了--------陪这姑娘同屋睡的,正是我大师姐。
那晚师姐与她聊得很好,得知她叫阿月,家住曲柳乡东头-------如今看来是骗人的了。至于还聊了什么,师姐至死也没告诉我。”
“死?你师姐死了?”
“正是,这也是我来找阿月的原因--------师姐与阿月一见如故,不但结拜做了姐妹,居然还做了个决定,要以她自己做为阿月在道门中的替身,以师姐自己的修行来保佑阿月长命百岁,灾消愆解。
第二天阿月就回了家,之后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师姐也曾托人打听,只是她说的住处是假的,自然打听不到。
只是从去年起,师姐意外染了重病,病中常梦见这阿月姑娘,说她罪过时限已到,该解脱了,叫师姐转托我,无论如何要找到她原本的家,再问清她当年的所做所为,便能沉冤得雪--------这便是我此来目的。”
王阿修一脸惊疑:“要照你这么一说,难道阿月当年死得真冤了?”
“这个我却不知,我不过是个道士,也不明白这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只是师姐弥留之际千万嘱托我务必要办好这事-------施主这么说,难道阿月真已不在人世了?”
“是真的------道长进院来说话吧。”王阿修终于放下戒备,请琮于进了院子,只见三间破旧的瓦房,一个小院,一角堆着柴火农具,西墙边还围着一个小鸡圈。王阿修也不请琮于屋里坐,估计是里面更简陋,他进去拿了两个小马扎出来,另一只手拿了两个梨,说:“道长别嫌寒酸,我家婆子采桑叶去了,连口水也没人烧。”
“修行之人岂会在乎这些------施主若知道阿月的事,就请详细告知在下,算是告慰师姐在天之灵。”
王阿修想了片刻,脸上竟显出伤感之色,说:“阿月和我是一起长大的,她也是命苦的人,她爹死得早,她娘------我叫陈嬷嬷------长年守寡把她拉扯大的。小时候我俩成天在一起玩,那时候两家的老人说笑时还常说要我俩将来做夫妻呢。只是后来,阿月越长越好看,我便明白她是不会跟我这样的泥腿子过的,她那样标志的人儿本就不该在这破茅屋里委屈着,肯定有更好的人家等着她呢。这么想了,我便渐渐疏远了她,后来索性跟人家出门押货去了,省得见着她人就伤心。”
王阿修说到这里,流下泪来,又苦笑着擦了泪:“道长见笑了,瞧我,说这些没脸皮的事干什么。”
“施主不必多虑,在下是道门人,不会与人多嘴,你但说无妨。”
“后来,我偶尔回家来几趟,便听说她确实有了心上人,据说是个年轻公子,人才家世都好,阿月也很喜欢他。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不放心不舍得的,我便一心跟人家跑买卖了。”
“那个年轻公子你见过吗?”
“那半年多我只回来两趟,哪会见过。不但我没见过,我爹我娘也没见过,据过来陈嬷嬷讲,那公子从没来过阿月家,只是从阿月嘴里听说他多好多好,不但常给阿月买金买玉的,还常给陈嬷嬷买点心礼物,只是他人从没来家里看过陈嬷嬷。”
“恕在下妄言,这阿月姑娘此举有失妥当:纵然咱们家贫位卑,也要讲究些礼仪。男女间已经这么亲密,干嘛还暗地里往来?陈嬷嬷难道就愿意吗?”
“哎,道长不知道,那个陈嬷嬷本就是个见识短的人,早年因为阿月他爹的死,伤心过度,后来就渐渐有些痴呆了,她能拿什么主意------她如今在寇员外家做了下人,道长知道吗?”
“知道,也打听到她有些痴傻,所以只好来找你打听--------彼时就没有人提醒一下阿月?”
“据我爹娘说,那时他们也劝阿月,既然都这样了,就得叫男方找媒人上门提亲,选日子正经办婚事才行。可每次一提这事,阿月就一脸愁苦的,好像有难言之隐--------用我娘的话说,没事时就见她欢欢喜喜的,好像找着了千载难逢的知心人,但只要一提婚事,就十分难办的样子。哎------”王阿修欲言又止,脸上写满了伤愁。
“施主是在遗憾,那时候你不在家,不然或许能帮阿月出出主意,开导开导她。”
“道长想得不错,只是却远不止如此,最叫我难过的是那晚上的事:有一回我回家见到了阿月------那是她死前我与她见的最后一面。”王阿修忽然满脸泪水,泣不成声,琮于只好静静的看着他。过了许久,王阿修才又说:“那次我跟人出门,一走两个多月,挣了二两多银子,回来时买了酒肉要和我爹喝几盅。快吃饭时,阿月忽然来了,一看那副样子,就知道刚哭过-------想想道长刚才说的事,正好对上了:阿月那阵子确实遇上了什么大的烦心事,才会去道观里求签。
阿月来我家找我,我娘叫她一块吃,她不肯,单叫我出门,说有事找我商量。我俩便走去小时候常一起玩的桑林里,她就开始哭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倚着棵桑树只哭不说,我只好由着她哭。哭到后来,她说她可能要走了,以后恐怕跟我再难见面了。
我忍着心疼,面子上只好强装笑脸,说,‘那可得恭喜妹子了,哥也没挣着什么钱,这副金耳环,本来是给我娘买的,现在就送给你吧’------其实那就是给她买的,只不过本想让陈嬷嬷转交给她。阿月平时最爱戴那些珠珠串串的,我故意买耳环送她,是不想让她常戴,只当留个纪念。
她想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因为那耳环打得精细,明明是年轻姑娘喜欢的式样。她接了耳环,又哭了,说,‘哥,阿月我后悔,起先时我不该贪图这些东西啊,要叫我再重活一回,我还是愿意跟着哥啊,只是我现在已经没法回头了!’”
“她真的这么说?”琮于惊问。
“那晚的事我这辈子也忘不了啊。最叫我后悔的,是这期间我明明看出她好几回话到了嘴边,又都忍住了。我那时要是能追问下去,或许就能问出她到底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可我就是没问。
第二天我便又出门了,再回来时,听说她已经在大妖树上吊自杀了!”
“听说?听谁说-------据说那妖树所在的地方是忌讳之地,且不说阿月为何跑去那里自尽,又是谁在那里发现了这事?”
“是外乡的一帮押货赶车的,他们那时候正想抄近路,不信邪,就走了那边,结果看见了在树上挂着的尸首------都已经发臭了。他们这才真怕了,也不敢去解,就过去了,只派了一个后生回村来报信。那时陈嬷嬷正托我爹和亲戚四处找阿月,一听那后生说的相貌打扮,不是阿月是谁?陈嬷嬷当时就昏了。我爹叫了几个堂侄兄弟又去,却没了尸首。”
“尸首没了?”
“对,就还剩下一条上吊绳,尸首怎么也找不着了。我爹他们立时便想起了那些妖树的邪传,也不敢再多停,只好回来了。陈嬷嬷因为这事,又大哭大病了一阵子,后来虽然好了,只是比以前更呆更傻了。幸亏她那时一直给咱村里王员外家做下人,王员外是个大善人,也没撵她,叫她干点粗活,给她几碗饱饭吃。”王阿修说到这里又唏嘘不止。
琮于等他平复了情绪,便问:“阿月在如此诀别之际,就没给你留什么物品、信件?”
“道长不说我还真忘了,她那晚与我分开时,确实交待叫我下次回来,要去她家,到她房里床头柜找一个小布袋。后来我去找了,里面就有一叠信和几两碎银子。那些信有一封是留给我的,大概是说她无奈之下只能这么做,叫我在她走后替她照顾一下陈嬷嬷。”
“其它的那些信都写了什么?”
“都是一个叫‘玉郎’的人------肯定就是那个公子,写给阿月的。”
“信在哪里?”
王阿修想了想,叫琮于等等,自己跑到屋里,不一会又吃力的搬出一个破旧的大木箱,那木箱被虫叮鼠咬的不像样了。琮于心里一沉:信若是保存在里面,时隔这么多年,哪还会有?
只见王阿修索性将箱子底朝天,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倾了出来,还真是百宝箱,针头线脑、铁锤梭子还有小孩的搏浪鼓长命锁都有。他翻了一会,居然翻出一个帆布包的小包,喜道:“找着了!阿月留给我的东西,我一定留着!”说着将小包解开,里面果然是几封折成几折的信。
琮于接过信,见早已发黄了,这么多年,不知经历过多少回潮湿干燥的过程,每张纸都皱皱的。王阿修指着最上面的一封,说:“这是阿月留给我的遗书!”
琮于小心打开那封信,所幸信上的字迹还很清楚,信很简短,上首是“修哥”,正文写道:“愚妹适逢大厄,自知无法挽回,只得抛弃一切而去。修哥与我从小情笃,恩同兄妹,且看在这份情意上,之后帮我照料咱娘,妹纵然九泉之下,不胜感激,来生愿为牛马,以报修哥之恩。愚妹去矣,勿念。”落款是“阿月”。
琮于快速看完了信,除了奇怪这信文的语气和字眼,还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感觉,仔细想想,总觉得这字里行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为什么。他快速将这几天所经历的一切在心里过了一遍,忽然,那一幕清晰的浮现而出------如果真相是这样的话,那些散在各处的“碎片”便能串起来了!
琮于想到这里,又拆开了另外几封信,每封信都很简短,无非是酸儒文士赞美姑娘的情话,落款果然是“玉郎”。看完了这些信,琮于更加坚信他的猜想,便说:“阿修,看来我师傅算得很准:阿月姑娘的冤屈就快要昭雪了,命中注定,你才能将这些信保存得这么完好。这几日,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这些信收好,切记!”
看王阿修重重的点了点头,琮于又说:“我再问你:阿月说她要走了,你为何不拦着?”
“人家找了好人家要出嫁,我凭什么拦?”
“可事后证明,她并没有嫁给谁,而是死在了一个有着许多诡异传闻的是非之地。你有没有想过,她所谓的‘走’,可能不是指出嫁?不然怎么会刻意隐瞒?”
“是啊,她是想自杀,不然也不会给我留遗书。”
“不,她若是想自杀,哪里不行,非要去那种地方。你先入为主,总以为她的口气是在与你诀别,所以才一开始以为她要出嫁,看到信后又以为她是自杀前与你诀别,其实还有别的可能啊!”
“这-------道长是看透了世事的人,就不要和咱打鱼种地的人猜谜语了,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阿月徘徊辗转,最终连亲人都不顾而去做的事,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能叫一个姑娘如此做为,极有可能是:她已经有孕在身,却无法与那情郎正常结合,只好与他相约私奔!而阿月的死,正与此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