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邪公子
日头已快斜尽,夕阳不断得出现在山峰和片片林木的缝隙中,又不停得隐入山尖和树梢后面。马车在山路上不快不慢的走着。
车棚里,胡镜屏时不时拉开帘子看看外面,并未觉得这山野小路有什么特别,只是坐着久了颇有些无聊。他斜眼偷看了几回旁边的邋遢道士,只见那人也时不时拉开他那边的帘子,看看外面的环境,有时也会趁自己这边帘子拉起时瞅外边几眼,然后就是目无表情,上半身挺得直直的坐着。镜屏索性盯着他看了起来,看了半晌,居然没见他眨一下眼睛。镜屏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凑了过去,伸手拽了拽琮于的胡子。
琮于转过脸来,还是那幅不动声色的表情:“道兄这是什么意思?”
镜屏干笑了两声:“呃-------我看看这胡子是不是假的!”
琮于将脸转回,又恢复了之前的坐姿:“道兄很风趣,只是第一次见面便如此,未免有些唐突吧。”
“呃,嘿嘿,逗你玩玩,不然太闷了---------哼,明人不说暗话,上车前你那副神情,分别是在向我挑衅,好像你抓到了我什么把柄似的,你到底看出什么来了?”
“我看出什么来,道兄又何必在意?”
镜屏脸色转得很快,又嘻皮笑脸起来:“我-------我当然不在乎,嘿嘿,不过你我都是道门中人,遇见了就是缘分,切磋一下道术能加深交情嘛。”
琮于微微一笑,“道兄所谓的道术是指你燃烧的手掌吗?预先在手上涂了樟脑粉、磷和硫磺,硫、磷皆是易燃之物,等樟脑粉挥发散尽,两物便即燃烧,还能不伤皮肉;你袖口里藏有松香粉末,借掌风将松香散出去,遇到明火便能瞬间燃起火团,却又转瞬即灭-----这便是贵派雷法吗?那些自己燃着的蜡烛,则是你暗施磷粉点着的;事先在二毛头发里抹上了鲛鲨油,被火一烤,即可冒出青烟;那小乞丐稍加练习,便能通过轻摇脑袋升起旋涡状的烟流;那葫芦上装有活塞,你装作摸它,其实是拉动活塞,将烟气吸入,就像拉风箱一样-----这都是走江湖的末等戏法,道兄出身名门大派,怎么还在耍这些把戏呢?”
“你?哼,那你又有什么本事?你那个什么真大派,听都没听过,跟个乞丐一样,还不是去有钱人家里骗吃骗喝?”
“道兄别生气,在下并无敌意。事事洞察真相,即是我派的修行。先师要我多多积修外功,如今遇到人家被邪魅所扰,岂可不问。再者-------”琮于像是笑了笑,只是他的嘴完全被胡子遮住了,只能从他的眼睛变化猜出他像是在笑,“实不相瞒,在下已经多日不曾吃过饱饭了。”
镜屏听他前面说的,正想发作,听了他后面的,又忍了下来------他虽然看穿了自己,却没当众点破,算是顾及同道面子,而且他还算诚恳,不如就和他一起去,看看他有什么本事。反正自己也是个半吊子,到时事情办不成,还能推给他顶缸呢!想到这里,镜屏便说:“你倒是够坦白,那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其实我也是有阵子没开张了,才在街上摆个摊儿兜点活干。咱们碰到一起算是有缘,只是到了主家后,我若是成功,你不能来抢我功劳。当然,主家的赏金,我也会分你几两。”
“谨遵道兄吩咐。”
“哎,别跟我拽文客气,随便点说话,啊!”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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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屏只觉这野道士有些呆闷,便伸出头去和阿六说话,“阿六,我还没问你呢,你家主姓什么?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啊?”
“咱家姓寇,主人们有五口,主持家业的自然是老爷,村里人都称他寇员外;还有两个夫人,大夫人娘家姓王,生了大公子寇源,就是如今被鬼缠上的那个;还有个姨娘,姓张,张姨娘生的是小公子,名叫寇注,今年十六岁。下人里面管事的还有一个徐二叔,是大管家,只是太爱喝酒,清醒的时候不多;其他都是小厮丫鬟老嬷子,有三十来口吧。”
三十来口,这得多大家业才养得下这么多口人啊?镜屏心里暗暗高兴,嘴上却故意说,“我听说白鹤村是富庶大村,想来你们寇家也算得上村里的中等富户吧?”
“中等?”阿六果然不服气起来,“村里就数咱家最阔了,咱家稻、桑、丝、织的产业都有,在附近几个县都有买卖,府城里也有咱家的铺子--------这都是老爷年轻时积下的家业。”
“年轻时?那寇员外如今养闲在家了?”
“这几年老爷身体有些不好,常常心虚气短,还老做恶梦,就把外面的产业托给掌柜们打理,自己在家养着。”
“你到寇家多少年了?”
“从懂事起,就在咱家做下人,都有十多年了。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养不起,我哥就把我卖给寇家了。”
“那也不错,你现在都做了二管家,那大管家这么爱喝,府上的大事小事还不都靠你了。”
“嘿嘿嘿,我能有今天,全靠老爷啊,老爷待我那是没说的。”
“那大公子今年多大?”
“比我小一岁,快十八了。”
“长得俊不?”
“嗯--------啊?”
“呃--------嘿嘿,都十八啦,那员外也得有快四十了吧?”
“差不多,我算算啊-------听我哥说,老爷刚来咱村的时候,我四哥刚出生。第二年,他和大夫人成亲,那一年是我出生。嘿嘿,要问老爷的年纪,只要知道老爷那时候是多少岁,加再上我的岁数十九,不就是老爷现在多少数了?”阿六得意的一笑。
“那员外那一年多少岁?”
“那我哪知道,我那时才出生呢。”
“呃,阿六你真聪明------‘员外刚来咱村’,那他是外乡人?”
“嗯。”
“外乡人来本村娶了老婆,还就地住下来了-----他不是入赘的吧?”
“哪有的话。听老嬷子说,老爷原本就是生意人,年纪轻轻就到处行走了,因为来这里收丝,结识了大夫人娘家,就是王家。那时王家虽也是大户,和现在比还差得远呢,也就是驴跟大象吧。王大老爷是看上咱老爷机俐会办事,人才又好,才想联姻的。后来,咱老爷干脆把自己原来的家业都迁到了白鹤村了。”
什么大老爷咱老爷的,镜屏听得有些糊涂,反正知道他家有钱赚就好,便懒得再问,缩回了车厢里。
“道兄问的很好。”琮于道。
镜屏白了他一眼,也不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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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还能听到阿六在外边吭着不着调的小曲子,这阵子听不到他吭声了。这时道路开始上坡,路面也没刚才平坦了。镜屏颠的难受,又伸出头去,只见阿六一脸紧张的样子,正东张西望的,连草丛里窜起的斑鸠都能吓得他一阵哆嗦,然后引来他一阵明显是在壮胆的咒骂。镜屏问:“阿六,还有多远啊?”
他这忽然一问,吓得阿六又一怔,“哎哟道长,你别一惊一咋的好么。”
“是你自己胆小,我已经很慢的把头伸出来了。
“---------,好吧,快了快了。”阿六加了一鞭子,转头看了看西边的一座矮山,说:“哎,要是山那边的路能走,早到了。”
“那边有路,那为什么不走?”
“这个,哎,大公子就是在那边路上中邪的。”
“噢?怎么回事?”
“这座山叫大坪嶂,咱们现在正在大坪嶂东边走着。据老辈的人说,这山的西边本来有好好的一条路,可后来因为大妖树,就没人敢走了。”
“妖树?”问话的人和车厢里的人异口同声。
阿六忽然很小心的样子,看看四周,用手挡在嘴边,也不知在防着谁:“请两位道长再忍一忍,就到了,到家再说。”
后面的二人不约而同看向西边的矮山,只见这山确实不高,却长满了高大浓密的林木,此时夕阳已经尽没在山后了,将山顶的一片树梢烫得通红。这样的矮山在江南之地,此时本该是群鸟归巢的景向,而这座山却一片死寂,黑黑的犹如一个反扣着的巨大的锅底。
难道真有所谓的妖树吗?它已将邪气漫延到整座山了?
镜屏和琮于各自在心中勾勒着那妖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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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天完全黑了下来,马车终于进了村子。
白鹤村地处群山之外的一片平原上的中心,据阿六说是几百户人的大村子,村子周围则是稻田和桑田。村里也有主道,将村子分成东西两半。马车沿着主道走了一半,又向北转弯,往里快走到尽头时,才听阿六吁停了马车,伸进头来:“二位道长受累了,咱们到了。”
二人下了马车,第一眼便看见一座气派的大门。门楼上挂着四盏大灯笼,两扇朱红大门上挂着一块匾,写着“寇宅”两个字。此时虽已天黑,大门口挂起的灯笼却将门里门外照得通亮。看大门两边延伸出去的院墙,这宅子着实不小。
镜屏喜出望外,忍不住对琮于小声说:“看来这家不是一般的有钱,这回可算找到大主顾了。可惜啊可惜,他家有两个儿子,这要是独子中了邪,还不紧着我们敲竹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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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说话时,阿六已经让看门的小厮去通报了,他自己则引着二人也往里走。
刚进大门,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穿得很体面的中年人,晃晃悠悠的走过来,远远便闻到一股酒气。镜屏脸上早就堆满了笑容,刚说了个“寇”字,阿六见了那人忙陪笑:“二叔,又喝醉啦?这二位是我请回来给大公子看气的道长。二位道长,这是咱们大管家徐二叔。”
“还请什么道士,都是骗人的!依我说,直接把老大打杀了,省得折腾全家,反正还有老二呢。趁着老爷身子骨还行,再续房小,‘有犁有地’的,还怕种不出好稻谷来!”这徐管家也不顾客人在旁,大声嚷嚷起来,看来真喝得不少。
琮于不动声色的看着徐管家,镜屏那一脸媚笑白弄了,又见他举止粗鲁,居然对自己如此蔑视,忍不住就要反驳,刚想张嘴,阿六忙将徐管家拉到一边说:“嘿哟,您快给咱住嘴吧,咱家有一个疯了啦,您就别再跟着一起闹啦!”忙叫旁边的小厮:“你们几个,快把二叔架到他屋去,给他灌满酒,喝死他!”
见阿六也急了,几个下人赶紧将徐管家架走了,徐管家还骂骂咧咧,不住的嚷嚷寇员外糊涂。
“这哪还有个管家样啊?”镜屏说。
“谁说不是呢。只是他早年就跟了老爷,有些苦劳。虽说是管家,其实挂着个名罢了,大小事都是我操心。”
“要依着我,早叫他卷铺盖回家了。”镜屏恨恨的说。
“老爷是个念旧的人,哪会这么干----------二位道长这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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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家这座宅院果然不小,二人跟着阿六穿过数条回廊,进了两进门,才到了一个大院子,正前是一幢气派的厅堂-------这乡间僻壤居然有这样的豪绅大户,镜屏真是越看越高兴。
这时厅中众人也都走到门口来迎接,为首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须发整洁,衣饰虽然华贵却不显炫耀,举止也很有风度,不用说此人定是寇员外了。后面又跟着两个妆扮华丽的妇人,一个与寇员外年纪相仿,面容慈善,只是眼窝晦暗,面容憔悴,好像经历了什么伤心事;另一个则略显年轻,看来驻顔有术,脸上还保留着三分做姑娘时的美貌。只见寇员外拱手说道:“二位道长辛苦了,有失远迎。”
镜屏抱了抱拳,琮于只点了个头,算是回礼了。两人被让进厅中------是一个十分宽阔的大厅,中堂靠里是两张太师椅,中间夹着一张四仙桌,两边又各摆了四张椅子,椅子间也夹着小桌。再往两侧,则摆了一些古玩排架。右边正中摆着一副四扇的漆屏,上面写的是王勃的《滕王阁序》,很是显眼。虽说布局陈设与平常富人家的厅堂差不多,但细看下,每处摆设都有些精致独到之处,足见主人品位。
众人坐定,丫鬟奉了茶。寇员外目视一下阿六,阿六会意,便将两个道士的名号、门派、镜屏在镇上当街给人驱邪,以及两人如何被请来的经过讲给了众人。镜屏干咳了一声,道:“阿六说得很好,只是忘了提这个:贫道是天师派第三十三代掌门嫡传的大弟子,掌门师傅仙归后,本来我顺理承章要做掌门的,只是我自觉年轻道浅,便叫几个师兄弟先守着山门,我则下山四处云游,积修外功--------其实贫道是个有涵养的人,只不过看着员外担心才说这个,就是请你们放宽心,有贫道在,便没有妖邪的容身之处。”
寇员外听了很高兴,对旁边坐着的那与他差不多年纪的贵妇说:“夫人,你快别担心了,源儿有救了:这龙虎山天师道乃是驱邪除魔的正宗,那里的大弟子必是高功法师;而那一位道长又是一派的道正,他们联手施法,定能手到邪除啊。”
镜屏忙道:“不是大弟子,是已经可以当掌门,只不过暂时不想当的大弟子。”
贵妇听了,神色稍微好转了一些,对两个道士笑了笑,寇员外又指着她说:“这位是荆妻。”
琮于又点点头,表面不动声色,眼睛却一直到处观察,看着厅中每个人的神情。镜屏正四处张望着富丽堂皇的大厅,此时正看到贵妇人那里,嘻嘻一笑,叫了声:“王夫人”。
寇员外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脸看了看坐在侧座上、刚才一起迎接的较年轻妇人------不知何时,她旁边站了的一个少年。寇员外“呃”了一声,年轻妇人忙道:“奴家的娘家姓张。”又指着那少年:“这是老爷的小儿子,名叫寇注。”
寇注看上去大约十五六岁年纪,长得眉清目秀的,看来有些害羞,一听提到他,便紧靠到他娘的椅子旁边,脸红了起来。
镜屏又嘻嘻笑着道:“张姨娘,小公子。小公子今年多大年纪,读到什么书了?”他这一问,那公子哥脸更红了。
寇员外白了寇注一眼,不悦道:“还读书,什么都读不通,要是有他哥一半资质也好。都十六了,还没点阳刚之气!”说的张姨娘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寇员外也不理他们,转而问:“二位道长,要不要先洗漱更衣,安排晚膳?”
“先吃------”镜屏刚想说,琮于却道:“先看看大公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