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夕照将荒芜的原野映成一片殷红,泛起犹如血海般病态的赤芒。
一个月前的大战在这里留下了无数疮痍:到处是支离的尸骨与折甲残戟,破碎的军旗颓度地歪倒在一边,被断裂的长剑钉在地上;叫声喑哑的鸦鹫在天空盘旋,迟疑着不敢落下。
白衣仿佛缟素的人牵马走过这一片战场,未加快脚步,却也未刻意放慢。他的眼神也是捉摸不定的,既没有盯着什么不放,也没有避开这些惨不忍睹的场景。
“我来晚了,老师。这都是我的错啊!”
他低声轻轻叹道,不知是说给谁听。
澜朝中宗十年四月,一个人,一匹马,站在博城北门前,抬头看了看天空。
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着一身素白的布衣,清秀的面容上满是儒雅之气,看起来像个儒生。然而,他的马却是匹显而易见的战马,马上还缚着一柄长枪,说他是儒生,怕是也不太准确。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确认城上一直无人后,便上前敲门。
现在还是白天,北门却是紧闭的,似乎料定无人会自北而来,至少北门仅剩的两个守卫是如此认为的。所以当敲门声将城门边打着瞌睡的两人惊醒时,他们不约而同发出了一声惊叫。
一个守卫跑上城头,偷偷往外瞄了一眼。看了眼白衣人后他又慌慌张张地跑了下来,满脸惶恐地跟另一个守卫道:“是个人!那是个人!快叫将军!叫平将军!”
不一会,城中大小将领系数登上了城楼,为首的便是守卫口中的三徵平将军宛越。他的神色也有些紧张,似乎城外那个白衣人“是人”这件事十分的不合理。
“你是什么人?”他向城下喊话。
白衣人回话的声音很轻,但宛越听得十分清楚:“在下晨雷。”
“自何而来?”宛越提出了最令他紧张的问题,他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自己却没有发觉。
晨雷回答得十分从容:“自赤石原而来。”
宛越惊得后退一步,扶剑的手死死握住剑柄,脸上一片恐慌。他的喉头紧张得咯咯有声,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作为战场上能临千军而色不变的将军,他知道这样的害怕丢脸至极,但他就是忍不住这份惊恐。
“你自……你自鬼域来?”宛越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
“鬼域?”晨雷不解。
他不知道其实也很正常,赤石原变成“鬼域”是近一个月内的事。一个月前,滇国军在赤石原斩杀容国军五万人,坑杀俘虏十万。多人横死,怨气郁结成瘴,行经之人皆会莫名暴毙,故称“鬼域”。
从鬼域出来的人,无怪众人害怕。
“将军误会了,晨雷只是由越国经赤石原而来,侥幸未受瘴气侵染。”晨雷很快想明白了原因,“我想入城,有些事要和将军谈谈,可以吗?”
“你姓陈?青国人?”宛越定了定神,沉下脸道,“我与青国人没什么好谈的,要不是你们国家和陌国双双撤兵,我们怎么会输那么惨?你滚吧!”
“晨雷以凶星为名,名即晨雷,无姓。可以说,我不是六国中人。”晨雷耐心地解释道,“我来,是为了解将军燃眉之急。不知将军敢不敢冒这个险?”
宛越身后炸开一片议论声,很快就由讲理升级为六国各种风味的国骂。宛越没有说话,只是皱眉看着城下的晨雷,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相信这个人。
“够了。”末了,他向身后众人喝道,“反正也没别的办法,这一把,我赌了!”
他转向城下,躬身一礼:“多有冒犯了,从赤石原来此也不易,请吧。”
开了城门,站在门口迎接的宛越扶剑为礼:“欢迎。”
“多谢。”晨雷双手结成一个特殊的手势,回以一礼。宛越从未见过这种礼节,不由奇道,“你这是哪一家?”
“兵道家。”晨雷朗声答道。
『兵道家:纵横家中习兵阵者。』
宛越打量着这个年轻得能滴出水来的少年,却很难将他与烽火狼烟的兵道联系在一起。他的气质也不像个兵道家,既无文人的古板,亦无武将的凶戾,给人的感觉只有如雪后晴空般的干净,明净清澈得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乱世。也许,就是这份不可能掺杂任何污浊的干净,让宛越选择赌这一回吧。
他的脸上最吸引人的莫过于眼睛,那是他面容中最出彩的部分。初看去,眼角飞扬的两道细纹显得他总是含着笑,尤其是他眯起眼睛之时,但细细观之,此时他的眼中却倒映的是深重的悲哀。笑意中混合了悲伤,看起来十分的怪异,却显得那双眼睛出乎意料的漂亮。
“赤石原……现在如何了?”宛越试探着问。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晨雷眼中悲哀更甚,其浓其重都完全不是他这个年纪应有的,他的声音也失去了原有的清晰,低到几不可问,“君主争权夺势,为何该着百姓遭殃?”
宛越随着也叹了一声,一时默然。这个看起来还没有他一半大的少年竟然已经在为无辜者悲哀、为国事担忧,而且悲哀到这种地步,着实令他有些佩服。
感慨归感慨,过了片刻,宛越接着问道:“你打算怎么帮我?”看得出,尽管允了晨雷入城,他的戒备却有增无减。
“晨雷从赤石原来,是图其快。”晨雷整整衣襟,端端正正地又施一礼,“请将军助我面见陛下,我能解其兵临城下之困局。”
“你要见陛下?”宛越瞪大了眼睛,“别说我现在被困在这里,就算我回都城,陛下也不一定会见你、相信你啊?”
“陛下一定会见我的。”晨雷微微眯眼,似是浅笑,“一,陛下很年轻,容易接受新意见,但肯定不想投降,打又不知如何去打。二,将军姓宛,必是王族之亲,想必能说上些话。至于将军如何能相信我、为我说话么……我能送将军回都城。”
“真的?”宛越今天吃惊了许多回,这次又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你当真能送我回去?”
“此事甚急,再不走,就来不及回援了。”晨雷微微颔首,“如果将军相信我、许诺能助我见陛下,那么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
“先生莫怪,我还是有些……”宛越迟疑了一下,“先生要怎么做,能不能告诉我?”
“北门虽然没有滇军把守,但肯定也不能走。根据我的估计,由于流离山脉的阻挡,军队不太可能从那里逃跑,所以除北门外,西门滇军守卫最为薄弱,对吗?”
“先生让我走西门?”宛越皱眉,“西门外道路狭窄,我们又跑不过滇军,唯一的办法只有走山。等我们走百余里山路再绕回都城,起码要多走三四天,到那时,估计国都早都被攻破了。”
“将军不必走西门,我来走西门。”晨雷笑了笑,“要尽快赶回都城,将军当然是要从东门走啊。”
“我还是不明白。”宛越叹了口气。
“将军尽管放心,晨雷就是身死,也会护将军周全。”晨雷正色道,“今晚,集结你要带走的军队,在东门前侯着,待我信号一出,就全力突围!”
是夜,无月。
奉命围困博城的滇军主将王幽被一阵喧哗吵醒。他披衣起身,掀帘向帐外望望,冲天的火光将天空照得通亮,看来是敌袭无疑。
“偷营?”他冷笑一声,“想玩这一套?也不看看自己那点可怜的实力。”
“将军!”探子有些慌张地进帐通报,“西门!敌人攻的是西门!拦……拦不住!”
“拦不住?”王幽在帐中坐下,不紧不慢地道,“传令各守城军,都给我把西面围死了!我就不信了,就他们那点人,我还能拦不住!”
“将军!不知道为什么,东门守军离开了!”
“我看到了。”宛越望着西面的火光,那冲天的火焰连远在博城另一边的宛越都看得一清二楚,“传令!信号一出,全力突围!”
红色的烟火在天空亮起,虽然在满天火焰与浓烟中显得有些黯淡,但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信号?”王幽愣了愣,“传令!各门通报情况!”
另一发绿色烟火在东方亮起,不久,黄色烟火升入空中。
那是自己的信号,东门被攻,东门被破,敌军突围。
怎么可能?难道进攻西门的只是容军部分军队?几日前集合全部军队都无法突围的容军,现在只是部分军队而已,自己怎么可能拦不住?
“到底有多少敌军!”王幽拍案怒喝,“告诉我!西门究竟有多少人!”
“只有一……一个人。”探子战战兢兢地回答,“而且……而且他……他快冲出去了!”
三天后的入都官道上,宛越一行人行色匆匆。
沿路探听了不少消息,滇军被三城一关稍稍阻拦,一时估计攻不到国都,宛越估摸着应该能及时赶回去。其实他带回的那一点点军队并不怎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本人。他,也许是容国最后一个主战,并能带兵反击的将军了。
战胜赤豹骑?他知道自己是绝无可能。但要是那个人,也许可以。
想到晨雷,他不免有些隐隐的担心。这大概是已经看不见曙光的容国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但是,他还能再次出现吗?
长途跋涉又缺乏休息,宛越和其他骑兵的马已经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地迈着步子。所以,那如鼓点般清脆活泼的马蹄声便显得格外突兀。
等等,马蹄声?
宛越示意队伍停下,回身远望,只见一骑绝尘而来。
虽然已经满身灰土与血迹,脸上也满是风尘,但那就是晨雷,不会有错。
“先生!先生来了!”宛越不胜欢喜,忍不住大声喊道,“先生来了!我容国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