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猛然意识到什么,即将到手的金子都往地上倾倒,金子们顿化为一坨坨黄色粪便,当街积累了起来!
树上的金子还在下着,人们已经躲闪不及,纷纷逃窜。地上的老者左左右右被人零星踹了几脚,醒来目此情景,吓得魂不守舍,弃摊而逃。
画护使被吓得怔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了。看着街上越来越多的粪便,闻着慢慢浓烈的臭味,画护使想起了什么,慌慌躲避跳闪着跑到那卷画纸前,用袖子把那将干未干的一点血水拭了去,树、金子、粪便都重又化了墨雾缩回画纸。一阵喧嚣闹腾之后,复归为纸上一棵墨色苍松。
画护使坐在画摊的椅子上,看着人迹顿空的街道,定了定神。他对文曲星君的分辨之理,似有了更多参悟。
梁家店书塾内,马飞燕带着马良、那琰来到了马裘容所在的上房,将一幅莲花图交到了马琰面前。图上莲花盛放,莲叶披波,花色粉嫩,叶色青翠,煞是好看。
马裘容来回扫视着站在跟前的这三个人,目光触到马良时,不禁为那相形见绌的衣装服饰微微蹙眉。
马琰接了画看了一眼,搁到桌上。“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爹,这是良哥哥画的画儿,您给看看,画得咋样?”
“稚子之画,有什么可看的。”马裘容一脸不以为然。
马琰有点着急了,“老师,您就看看吧,这可是马良花了好长时间画的。”
见马琰也说了话,马裘容脸上的神情稍稍缓和,不耐烦地瞟了马飞燕和马良一眼,抄起画纸,认真看了起来。
良久,马裘容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着,眉尖时而微蹙,时而舒展,马良等人屏住呼吸,默默地注视着老师脸上神情的变化,心情起起伏伏。
“嗯……这彩墨……马良你用得上这彩墨?”
马裘容终于开口了,反却招来了马琰一脸的不满。“老师您甭管这彩墨了,那是我爹的矿墨,我送给马良作画用了,您快看看这画到底怎么样。”
马裘容再次端详起画来,沉吟半晌,说道:“这莲花倒也算是惟妙惟肖,关键这施墨浓淡相宜,为这几茎莲花平添了不少立体感。只是这形似之余,就缺了些神韵,尤以这几笔清波为甚,略嫌呆板。”
马良专注地听着,脸无表情,而飞燕一向知道马裘容那吹毛求疵的性格,心想今日良哥哥的画能得到这番评定,也已是极好的一件事儿了。开心地往前几步,摇着马裘容的袖子问道:“爹,您就说说良哥哥这画画得可好?”
马裘容看敷衍不下,只得微微颔首,道:“尚可。”
马琰和飞燕当即开心地跳了起来,马良立在原地羞涩地微笑着。飞燕拉着马良近前几步,向马裘容道:“那爹您收下良哥哥做您的弟子吧!”
马裘容脸色骤变,将那画纸重重往桌上一放,斜觑着马良道:“敢情你费这么大周章,就是为了这小子进学啊?飞燕你可太讲义气,也太轻看你爹我了!”
马良一脸的失落,飞燕不依不饶,晃着他爹的袖子,撒着娇。马裘容把袖子抽了回来,不去理睬女儿。
马琰心里十分困惑,问道:“老师,您刚才不还夸马良的画儿画得好吗?马良真的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老师您就收下他吧。”说着,马琰暗暗拉了拉马良的衣角,示意他也说点儿什么。
马良原本正伤心地出着神,被马琰一拉立马晃过神儿来,他吞了吞口水,怯怯地看着马裘容,说:“马先生,我……我是真心想念书,我……”
马飞燕看着马良结结巴巴的样子心里着了急,“是啊,爹,您看,良哥哥是真心想跟着您诵经典,习学问的,您要是收下了良哥哥这个弟子,以后我们三个就可以朝夕相处,互相敦促着长进知识了。”
听到马飞燕言道要跟马良这穷孩子朝夕相处,马裘容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把马飞燕后边儿的话给噎回去了,马良跟马琰也吓了一跳。
“念书长知识,马良你拿什么念书长知识,你爹你娘可曾念过书,死后可曾给你留下什么念书的家伙事儿?你爹不也就画个几幅画儿,小有点儿名声吗,以为本事大了远走他乡,不最后也落了个客死异乡吗?”
马良原本低低地埋着头,下巴都快抵到脖子了,听到马裘容说到自己的爹爹客死异乡,他当即仰起脸来,直视着马裘容,眼里噙满泪花,但目光锐利如锋,一字一句说道:“我爹没死。”
“没死?那你爹在哪儿呢?这么多年你可曾有你爹的一丝音信?你娘死了你爹可曾来奔丧?”
马良被问住了,他知道自己无以回答这些问题,他僵直地站在当地,指甲深深抠进了掌间,强忍的泪水还是流得满脸都是。
马夫人在隔间听到动静,丈夫的话一句一句她都听得分明,她原本想隐忍着不出面驳及马裘容的颜面,直到听到马裘容说了这番话,她实在按捺不住了,起身走进了上房。
“老爷!”马夫人脸色慌张,皱紧眉头打断了马裘容。
马裘容看了夫人一眼,继续言道:“念书?普天下有几个人念得起书的,你以为这圣贤之言、经典辞章是你这等人随随便便念得起的吗?你可交得起束脩?你要念书了,你家的田是不是就荒了?你拿什么吃饭度日?”
飞燕和马琰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此刻飞燕的倔劲儿又犯了,她大声说道:“良哥哥的田不会荒,我们仨学习之余,一起把良哥哥的田打理得好好儿的,肯定吃得上饭。”
马琰想拦着飞燕点儿,但飞燕的话已经脱口而出,招来了马裘容重重的一巴掌,飞燕站不稳,一下被扇倒在地板上,嚎啕大哭起来。马夫人一下子慌了手脚,跑过来将马裘容挡开了,抱着飞燕哄着。马良、马琰见状,也连忙跑过去抚慰着,飞燕哭得更起劲儿了。
马裘容知道这巴掌扇重了,心里正暗暗有点儿后悔,但他怒火未消,指着她继续数落:“朝夕相处,平日里叫你跟他少些往来,你统统没听见,这倒好,还想着朝夕相处,自甘折堕想帮着这穷小子种田了,好好的书你不好好念想起过这种三等人的生活来了。你自己作践自己也就罢了,犯不着把琰少爷也扯进来,跟着你们瞎混!”
马琰胸腔中也涌着一股义愤,但他忍着,没敢爆发。飞燕挨了这一巴掌,反倒更无畏无惧了,她看着马良委屈得暗暗流泪的模样,愈发生了气,对马裘容吼道:“你就看不起人,见不得穷人,喏大一个马家店书塾你统共招了几个学生少爷,怎么就容不下良哥哥呢?”
马夫人轻轻摇了摇飞燕的肩膀,喝她少说两句。马良见事情发展到这副模样,心里愧疚得发疼。
“我不念书了,马先生,我不念了,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本就不配入这学堂。”说着,他又朝向飞燕,“飞燕你别哭了,谢谢你和琰哥哥对我这么好,马先生说得对,你们怎么能跟着我一起种田呢?”
马琰有点儿憋不住了,他往前一步说道:“马良你别沮丧,你资质并不差,老师刚刚还夸你画来着……”说着偷偷瞄了马裘容一眼,不敢作声了。
马裘容朝着马良拍案而起,手里抖着那幅莲花图,“画,就这幅画?刚才夸你尚可,那是因为这是琰少爷带来的,所以给足了你面子,说这画尚可。”说到“尚可”二字时,马裘容故意一字一顿,字字把马良说得无地自容。“你这线条粗细无矩,色调只求艳极夺目,全无半点物外神韵,这简单形状就是八岁小孩儿照着画也能画出个八九分相似,这画真真毫无意思。”说着,把莲花图扔了过来。
图纸翻了几个翻,落在了地面,很轻盈,也很重。马良弯腰捡起来看时,泪水不经意滴到了画上,濡在了花叶之间,化了一个小痕迹。他想快点儿逃离这儿,便找话道:
“大黄这会子可能又闹肚子了,我得快些去看看了。马先生、马夫人、琰哥哥、飞燕,我先走了。”
马夫人看着马良的样子,心里十分不落忍,正想说点什么时,马良已转身往回走了。
马良徐徐往外走,身后传来了马裘容平静了许多的声响。
“这些日子你们俩好好温着功课,琰少爷你也该准备着年后的乡试,这阵子飞燕你也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准去,我已经跟马超华马老爷谈妥了……”
“老爷……”马夫人打断道。
“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过些日子,琰少爷赴乡试之前,就择定黄道吉日,安排飞燕你过门,你现在已是琰少爷未过门的妻子,要好自为之。”
马良渐渐走远,脚步匆匆缓缓的,思绪十分杂乱。马裘容的话一字不落地掉在了他的耳朵眼儿里,就像故意说给他听似的,后面接着飞燕歇斯底里的各种声响,但是可能是因为走远了,或者是马良的脑海实在太乱了,他已经没办法听清飞燕究竟说了些什么。
终于走出了书塾的大门,厚重的木质门扇在他身后合上,马良觉得心里突然之间空了一块,不,已经变得很空很空。